响手。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来的很突然很高亢,呜啦呀!小孩儿从四处朝路口跑着去迎,喊着,响手来了!其实还人在远处,声音来了。
一老一少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搭在嘴上的黄铜喇叭看上去像有些金光。老者是爷,少者是孙。在方圆几十里,他们是窗户边上吹喇叭,那叫一个名声在外。
在他们到门口之前,早有人在房檐下备了小桌子,放了纸烟,茶水。再一边放一个小板凳,就算把这爷俩安置了。
他们照例站在大门口吹上一曲,像是向逝者报到。逝者躺堂屋正中的棺木之中。然后退回来,在小板凳上坐下来,老者吸烟,少者将茶水泼了,倒开水晾着,老者说,茶好。少者回一个字,苦。
喇叭墩在小桌子上,铜管缩回来一截。小孩儿不肯散去,像是集体解释目不转睛的意思,有胆大一点儿一点儿朝跟前凑,瞅着说,喇叭八个眼儿?一个抓耳挠腮说,就是十个眼人也能按住,十个指头嘛。老者笑了。
那小孩儿见老者和善,立刻蹬鼻子上脸说,想摸一下响器。老者将喇叭朝前一送,那小孩儿伸手摸了说,真光!又说,我吹一下下?老者点点头,他将哨子含在嘴里,一吹,不响,跟着拼出吃奶的劲儿猛地一吹,依然没响,倒是挣出一个屁来!小孩儿们哄地笑了,正在喝水的少者笑喷了,只有老者依然庄重,一副山河同悲的样子。
这个小孩儿是小时的我,我喜欢看响手,喜欢听那个声音,好像总是水汪汪的,让人难过。
抽了烟喝了水,响器又响起来,两个人的腮帮子像是装有松紧带子,说鼓就鼓得大圆,像生气时青蛙的肚皮;说收就收得低凹,像是在肥肉上挖个坑。眼睛也跟鼓,跟着眯。他们一吹半小时不停,好像不用出气似的。
趁他们歇下来,我的一个玩伴儿提出这个问题:你们怎么不出气啊?那少者没好气地说,你才不出气了呢!老者瞪他一眼,和善地说,换气呀。那小孩儿说,你们吹得真好听,要是你们能上我家吹一回就好啦。
话还没说完,背后一个妇女拉过他,照嘴上就来了一个嘴巴子,骂道:我让你个烂嘴胡扯!
响手上门,虽然热闹,但显然上门是有原因的,因此被认为不吉利。家里老了人,响手不是主家请的,是亲戚办的,费用也是经办人付的,在那个写着“祭之以礼”的皮纸本上写,某某某,响手一班。这一老一少两个响手,是别人送来的礼!
响手是个很有古的词,跟负责杖责的打手相似,都是一种职业。但响手这个行当,挺让人计较的,据说也是古制。
他们待在屋檐下,晚上也不安排住宿,太累了就靠在墙上眯一会儿。老者有时嘴角会扯一线口水,少者好像不怎么困,东张西望一会儿,拿起喇叭来个高调,吓得老者一抖,醒了,抹一把嘴角,跟着吹了起来。偶尔,他们会玩点花样,二重吹,老者在前面领路,少者像是撵脚的孩子,一脚紧一脚地跟着。
送逝者上山,响手的事情就完了,不能再返回,要顺路回去,哪怕再晚,都得走。主家常常烙了锅盔馍,用绳子系好,让他们挎着,做干粮。那个感觉,很不好。
总是有生有死,我见这一老一少很多次。我大一些时问过老者,为什么响手会是这么个待遇,老者笑笑说,老祖宗就是这么安排的。又说知道下九流不?我摇头,他说,一流秤,二流斗,三流屠户,四套狗,五修脚,六剃头,七娼,八唱,九吹手!下九流里头第九流就是我们这些吹响手的。又说,这老了人,没个响动,好像没到世上来一趟样的!
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六年前,老者已经很老了,气不够用了,好在他的孙子早能够独挡一面了,他合合声就行了。他说,没用啦。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我问他换气是怎么练出来的,他说开始是用麦草吹水泡泡,嘴不能离开麦草,不停地吹,这是个找技巧的过程。这一关过了,差不多就成了。我问他,那曲子呢?他说,他没有谱子,都是师父教他的,也不知曲名儿。
那天,我听出了他们吹的一个曲子叫《雨打芭蕉》,问他们,却很茫然。那天,我的眼睛有些湿,既然死只是个时间问题,有响手,有响器,一路相送,怎么看都是个好结尾。(配图是红高梁,骑在驴上的是巩俐。片尾唱,娘娘娘,上西南。甜处安身,苦处花钱。一直没有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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