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下) | 作者 吴静
卿本佳人(下)
作者 吴静
记得她招待所有位同事,是位年轻的书法爱好者,也可以说是初露锋芒的书法家。那个同事是个不善言辞的单身大男孩,比我们大约七八岁,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房子。我们常常去他家里玩,每次去都是不提前打招呼。在没有手机也没有传呼机的年代,想打招呼也只能当面约定。所以,兴致一来,我们就自行去他家里,那里更是可以无拘无束聊天的地方,并且,他家里除了有很多图书以外,还有优美的钢琴曲可以随意畅听,所以,我们往往会把他刚刚写好的书法作品,故意和写坏的草稿混在一起,或者专门藏起来。这些还都不足以体现我们的战斗力,更多的时候,是我俩突然造访却吃了闭门羹,于是,我们就会在墙角找个草芽枯枝什么的,把他的大门锁眼塞住。当他外出回来的时候,一看钥匙放不进去的时候,就知道是我们来过。
三番五次之后,他严肃地给我们下了逐客令。不过,他温和友善的态度,在我们看来,并不是真正的绝交,这样捣乱的行为,也至多是给他造成浅浅的头痛,并没真正伤害到我们之间的友情,于是,每次我俩都信誓旦旦一脸认真的说,保证下次不往锁眼塞草芽了,但实际上当时心里想的是,下次换做其他细小的东西塞进去,这样,也就不算撒谎了。于是,我们又发明了纸末塞进去等等的方法,弄得他最后对我们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看着他每次被我们捉弄后的神情,就感觉是打了一场胜仗一样有成就感。有家不能回的滋味,得让他也品尝品尝。
其实,我们仨是有着许多共同话题的,所以,他还是很迁就我俩。毕竟,在那个小城里,能交往到像我们这样的文学青年,也是不多见的,文人兮兮相惜嘛,所以,他最终对我们的胡闹,睁只眼闭只眼,保持缄默。面对一个不再发脾气的对手,我们也就逐渐没了恶作剧的兴致。
现在想来,这些荒诞的行为,却是父母眼中乖乖女的我俩干的,连自己也咋舌。若干年后,当我们再聚首的时候,那个她曾经的同事,还拿这个事情笑话我俩当年的幼稚,只是调侃里,岁月已沧桑。这样无所顾忌、任意挥洒青春的心,早已经结束了。青春的美好,转瞬就消失在时光的拐角。
在情窦初开的那些年里,一路陪伴走过有哭有笑的岁月,是我和她,是不分彼此的彼此。
终于,我的学业结束了,却离她而去,到异地工作。而她,居然又折返考入成人干部学校,也远离家乡又返校园。鬼使神差般,我们互换了角色,成了我工作,她读书。物理的空间,无法割断我们心灵的空间,不能见面,我们就常常通信,在信里讲述我们的悲欢喜乐。
还记得有一封信,是她在学校附近的河渠边,散步后写来的。那个秋天,那个在半截河的河渠边徘徊的她,从信纸上跃然而出,让我宛如身临其境,目睹其人,知其所思。她写出了河渠边绽放的野菊花,无人欣赏的孤独,和不愿被命运安排的抗争;写到了水面的沉静,水底的泥沙纠葛,起伏不定的人生。青春的困惑,和对未来执着的憧憬,与信里弥漫的淡淡忧郁,和美不可言的秋色混合在一起,让我迷恋和震惊,信手拈来的一封信,没打草稿就娓娓道来的如此之好,当时猜想,日后一定会多出来一位温婉美丽的女散文家吧。不久的将来,是谁,会有幸挽起她的长发,执子之手,一起过完优雅的一生?又是谁,会来保护这样一个兰心蕙质的美丽女孩呢?
阴差阳错,在青春的场景里不断上演。原来,青春的时候,一切都是有无限可能的。谁也没办法预料自己将在哪里下车,又在哪里上车,那段分开的日子,原以为是暂时的,谁知就是一辈子了。
期间,我们也曾短暂相聚过。无论返家探望父母的时间有多紧,不管时间够不够用,我也必定要和她见上一面的。忘不了相聚的一个冬天午后,父亲突然对我俩说出的那番话。那是阳光稀薄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
她来我家陪我,我们家没人把她当外人,她也就没把自己当外人,我俩在院子里肆无忌惮的大声说笑着。正在院子里忙碌的父亲,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转脸向着我俩,很认真很严肃的说了一句让我们永生难忘的一句话:“别看现在你们好的很,要是再过几十年,你们俩还能这样,那才是真难得!”说完,父亲长长的吁口气,留下发怔的我们,继续忙着在院墙上晾晒腊鱼了。
是啊,我们一起走过亲密无间的少年,又肩并肩的迎来青春时光,从少不知事的相伴,到懵懂年华的相依,都从小不点长成了大姑娘了,还是这样形影不离,这样的友情,又能不能经受岁月的洗礼呢?几十年后的我们,彼此又会有怎样的人生际遇?我们少年时结下的友情,会留下什么样的后味?我还真从来没有认真的想过。
回味父亲的话,我们都瞬间安静了下来,彼此默默无语,然后又会心一笑。几十年后情同手足,情比金坚的场景,在我们的会意中,传递着。懵懂中,为自己深信友谊之光不会褪色而感动,也为拥有这样的友情而震撼。不知是父亲的话,一下子击中了彼此的泪腺,还是畅想着几十年后仍是挚友的我们,不觉间都热泪盈眶。于是,父亲做腊鱼的那个场景,和场景里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我俩,像胶片一样,被拍进脑海,又在往后的岁月里,不断回放和闪现。
然而,年少的我们,哪里知道世事无常和世事难料的真面目。我们一前一后的工作,又一前一后的重返校门,终于到了都同步工作的时候,以为节拍一致了,以后会有团圆的日子,却不料,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呢。不久,关于她的坏消息就传来。不是不幸,是万分不幸!
她的母亲突然被查出肝癌晚期。突如其来的病魔,迅速摧垮了这个家庭,她的母亲很快就撒手而去。失去母亲的痛苦有多苦,经历过的人都懂得。而我,却远在异地工作,无法亲临她的身畔,安慰她瑟瑟发抖的心,更无法时时刻刻陪伴在她身边。她受重创的痛苦,我能感同身受,却无力回天。
在她母亲去世后的这个冬天,她有着哮喘、不能着凉的父亲,却偏偏闹着去乡下,要跟着他与前妻生的孩子一起住。拗不过父亲,她只得同意,原本是想让父亲离开这个环境散散心,却不知道这一分别,就是天上人间。不知是不是他父亲执意要随妻子而去,到了乡下,就非要洗冷水澡,乡下条件必定不如城里,哮喘突犯,骤然间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短短的时间里,她从父母膝下撒娇的女儿,突然失去了母亲,又猛然没了父亲,变成了孤儿一般,唯一还有血缘关系又能日日见面的,就是原本就住在一起的同母异父的哥哥。
等我知道新的噩耗又传来,还没来及想好怎样劝慰她。不久,在这紧要当口,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又意义重大的事情。几个月后,收到了她的来信,告诉我,她要结婚了。
天啊,这是什么情况,我居然不知道她恋爱了,而且,还这么神速就要闪婚。我想多盘问盘问,又怕打断了她好不容易才燃起的希望或幸福之光。怕自己多想,或想错了,又担心这只是她绝望无助时,错误的一根救命稻草,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毕竟,同母异父的哥哥,目前已结婚成家,现在她是和哥嫂一家三口住在一起的。这次的四口之家,是没有了父母的四口之家。进出在这个旧宅子里,物是人非。她想重新拥有家庭的温暖,这种渴望,不用表达出来,我也完全能洞察出来。
再后来,就听说她怀孕了。接着就是有了孩子。生命的齿轮,一刻也不停的往前转动着,全然不顾身后留下的伤口,是开始了愈合,还是更加深重。
许多年以后,回老家的时候,再见到她,漂亮还是依旧,只是那双清亮亮会说话的大眼睛,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光泽和神采。
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她都经历了些什么,承受了什么,又默默消化了什么,独自扛起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的内心,翻江倒海。
一别近三十年,相见却寥寥无几,无数次魂梦与君同啊!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哪里还能找到昔日那个口无遮拦、大嘴巴哥一样叽喳不休的我?当我在异乡打拼,受尽委屈尝到白眼的时候,我不也是一样,只有在走出办公间的大楼后,才让泪水无声的蜿蜒在脸上,又让冷风吹干它。我在心里一遍遍默念她的名字,靠着这个名字,唤醒我最后的拼搏与勇气。相思之苦,不只是男欢女爱之间才会有,纯粹的友情里,也会有。无数次幻想,若她也在这个城市就好,总算是苍天怜悯我,允许我受伤的时候,可以有个能躲起来的地方,慢慢疗伤。眼泪被风干之后,看着自己孤独的影子,我只能一次次眺望遥远的天那边,在那片白云之下,有她!有她懂我的痛,有我懂她的忧……
生活终究不是一盘可以随意下的棋,我们也都只是棋盘上一个微不足道又不可或缺的角色。有时,因为人妻人母的责任,有时,已经身不由己。我们在各自的生活轨道里,忙碌着,奔波着。岁月留下了一地的琐碎,和琐碎里难以言说的,平凡日子里的酸甜苦辣。
回头看,人生的路途上,上上下下了无数的乘客,一路无论和谁同行,无论变换了多少乘客,她始终在我心里。往前看,即使山川依然阻隔我们,但她,唯有她,从未离开过我的视线。
那个曾经一起吟诵“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女孩,现在,已经是常常下乡扶贫的老党员了,谁还能看出,她年轻时绚烂的幻想,浪漫和情怀;谁能知道,风花雪月里她当年的清纯,已被岁月的杀猪刀磨灭。谁还能知道,我们也曾有过的初心。那些当年强烈的渴望,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忧伤,都被脸上的皱纹一一抚平。
不觉间,她的儿子居然要考研了。岁月的飞逝,有时一瞬就是一生的缩影。当她目送孩子求学的身影远去,可像当年我们一步步远离为自己牵肠挂肚的父母?她的孩子,也必然有过自己的发小,经历可能并不相似,但发小之间炽热淳朴的情感,却是永恒不变!
人到中年,孩子都已长大,我们也开始老去,但她依然是我心中那个娇小可爱,对世界充满善意的小女孩。让时光定格在那里吧!如果不能定格,就定格在我的梦里。
今生今世,愿做那个懂她莞尔一笑的人,是我;愿做那个懂她沉默不语的人,是我;愿做那个懂她一声轻叹的人,是我。
如果是一朵花,她必然是清香四溢、遮都遮不住香气的百合,美而不艳。如果是一朵百合,我更希望她是山野中,自由自在旺盛生长的百合!没有风雨的洗礼,难见百合的高洁;无论怎样的风雨,百合终究是百合!她终究是我心目中,最珍贵的那枝百合,花开一瞬,香伴一生!
2020.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