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下)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肉欲也是需要挖掘的。她知道她对生命的理解可能出现了误差。
他还是给她写信。从密集的雪片飞舞到大段大段的空白。她冷冷的看着。看着一个小丑般的男人在那里无谓的表演。她恨他。他打碎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希望。人生是那么灰暗,心灵又是如此的破碎。她知道自己永远回不去曾经的状态。那个美丽的透明的梦境。梦碎了。她找不到出来的方向。
一晃就是很多年。时间长的几乎可以将整个的人生重新演绎。她结婚生子。平静安然。只是她从不肯和丈夫亲吻。从不解释其中的原因。他的丈夫爱她,因为爱,包容了她的怪癖。
忽然有一天,她到妹妹留居的城市办事。这个城市因为一个男人永生难以释怀。他曾经让她痛苦了整个青春。现在青春渐渐走远,人生渐渐清晰。她很想知道现在的他生活的如何。
还是在晚上,妹妹带着她很轻易的找到几乎被整个城市遗忘的戏剧协会。对着他的名字,传达室的老头朝一间小屋轻蔑的撇撇嘴。
于是她和妹妹走到了那间低矮的办公室。一个瘦削的男人趴在办公桌上昏昏睡着,面孔朝向门外,压在胳膊上的嘴唇流出一线涎水。整个面孔被松弛的纹路淹没。
妹妹试探的喊了声:有人吗?
男人昏昏呓语:女人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多么的熟悉……
但他依然在昏睡。她和妹妹有些不安。这是一个醉了酒的男人吗?怎么不回家呢?在里面还有一间办公室。她向里面走走:请问有人吗?
男人忽然从桌面上抬起头来,懵懵懂懂的眼睛看着她:我听出来了,这是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啊,多么熟悉。很多年前,就在很多年前。她就是用这样的声音说话……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向着两姐妹走去。他看上去瘦削不堪,巨大的脸庞上只剩下两只骷髅般的眼睛。十几年前的衣服套在身上,因为身形瘦削,衣服在身上飘飘荡荡。他的一只胳膊朝向半空僵硬着,嘴里流出更多的涎水,他发出骇人的咆哮:谁,谁,谁打搅了我的好梦。是你们吗?他几乎张牙舞爪的向他们扑过来
妹妹向门外逃离:姐,快跑,他是个疯子。
她呆立在那儿,无法动弹。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能,十年,只是十年的时间。一个人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疯子一般的男人已经冲到了面前,似乎要扇她的耳光。她从喉咙里发出了干涩的声音: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庞然的疯子颓然的站住,惊疑的看着她,时间凝滞。他忽然朝空中摸摸空气:是你吗?不是幻觉。不是幻觉吗?让我摸摸你的手。
她任凭他把手攥在了手心里。泪流满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忽然哈哈的长笑起来:是你,真的是你。你终于来看我了。你回来看我。你真好。真好。你看我写的文章。你看我还可以写文章。我可以的。我可以的。
她梦游般的被他拉到桌前,他拿着一张报纸,报纸上的副刊版果真有他的文章。她拿在手里——《杀狗》,他的手臂向空中挥舞着:我就是这样杀开生活,这样杀开那些伪君子。那些肮脏的丑陋的东西。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们的姑娘变得多么漂亮。天哪,她是多么的漂亮。
他歪歪斜斜的绕着她盘旋。妹妹在门外叫喊:姐姐快走,你和一个疯子纠缠什么。
她看着他,心脏整个抽蓄成一团。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生活。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他拉着她坐下,打开抽屉,他使自己的行为接近正常的状态:你还记得你给我的明信片吗?那首诗歌多么美好。你看你看……
她接过已经泛黄的明信片。她早就忘记了她曾给他这样的一张明信片。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什么的状态,已经无所谓了。她读到的是一个女子的爱情表白:
她愣在那里,是她误导了他吗?她知道她表达的并不是那样的感情。但隔着十年的光阴,她看到的的确是一个少女初春情怀。她打了个冷战。就向在那个夜晚 。她不停的打着哆嗦。
他是个天真的孩子。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长大。但她一直不知道他是个孩子。谁误读了谁?
他的嘴脸向一侧歪斜着,口里的涎水还是控制不住的滴落。这使他有些害羞,他悄悄的摸了一下嘴巴。
她沉默着,他仿佛回归了十年前的时光。诗歌,生命,爱,生活。这些都在他滔滔的追忆中重返。她不知道他究竟是疯了还是醉酒。他一直热爱喝酒,那种陶然的状态,可以脱离人生的痛苦。
他握着她的手,不愿松开:我一直等,一直等。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来看我,我多么幸福。活着是多么的幸福。一个人是需要归宿的。你知道吗?哪里是我的归宿?他把眼睛朝向了窗外。窗户的玻璃上映射出一张错位的嘴脸。这张究竟被生活磨折成什么样的表情。鬼一般的悬在空空的黑暗里。
妹妹冲进来拉着她的手把她向门外推拥。他跟在身后,一路追赶着:不要走。不要走。她踉踉跄跄,醉了酒般。传达室的老头惊讶的看着。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她回转过面孔,冲着他说: “我会来看你的。”
妹妹不耐烦的说:我们还有事,你要耽误我们的事情吗?明天我们抽空过来看你。你别跟过来了。
他扬着手臂:“一定过来。一定过来。我等你呵。”
然后他立住飘荡的身体,模仿着多年前的口气:“好孩子,别忘了呵。”他的口气从魂魄里飘出,似乎等了千秋万代。一直等待幽灵般的鬼魂出窍。
“别忘了呵,一定过来。”
她混混沌沌的跟随着妹妹几乎小跑着甩开他的视线。她才感觉出手中握着一样东西。她把它举向路灯下的光芒,原来是那张明信片。
妹妹拿过来瞟了几眼。冷冷的笑道:“你怎么会对这样的疯子多情?”
妹妹把它三下两下的撕碎,抛向空中。昏黄的路灯照在纷纷扬扬的碎屑上,像映出心底的拼错了的图像。一颗颗反过来的镜面中,都有一个碎碎的她。照不完全,看不明白。
她回到了家里。翻出来他寄过来的所有书信。那些书信完整的封着口,一直等待她终于长大了的日子。
“母亲在树林里躺着。雨潇潇的落,一个人的孤独在这无边的空旷中何时能走到尽头……
我知道我终于会和她离婚的。一个人的本性竟需要一个孩子的提醒。而这个孩子还需要多少年才可以长大。我可以等待,即便时光漫长无尽。我要以干净的灵魂迎接她。这些被生活腌渍了的心灵怎么会理解我的这种坚持……
或许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我的激情全部枯竭,我写不出东西了。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真的要到许多年后你才会看到我吗?看到我作为一个男人在你的生命里出现。我的念头是有罪的,让我为此遭到惩罚。当我不能随意的用这个字来表达内心的激情。我的胸膛快要爆裂了。我不会说。直到你明白……
终于有一天,我们会消失,我们在天堂里散步时重逢。你一定会第一眼认出我。拉着我的手,永不分离,多么美好……
她站在窗下。看白云苍狗在心中漫卷。她终于懂得他是个善良聪明的男人。但因为太过的天真为生活不容。一个在孩子身上寄托梦想的男人是多么的幼稚,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一切都是虚幻,一切尽皆虚伪,即使当时情感是真实的,脱离了那种状态,在红尘之中,一切皆可淹没。一个在生活中寄托天真的男人只有在崩溃的神经中找寻天真。他打乱了他所有的生活。他以为可以找到戏里的人生。殊不知,生命原本只有一次,不是相逢,便是错过。即便相逢,同样的错过。
当她终于能够解读生命的符咒,内心已经成长成生活需要的那种硬度。具备了这种坚硬的密度,她不再会被生活轻易的伤害。于是,很多日子,再过很多日子,她竭力不去面对关于他的任何记忆。
我们的人生就是在转眼之间。终于有一天看到一个人在博客里写道:他已经离去了! 生老病死,本是人间正常事。
她早就预感他终究会以一种非正常的状态离开。那个晚上,她的泪水在心底泛滥。但她抱着她的丈夫,急切的寻找着他的嘴唇,像寻找那个冬天的烤红薯。在唇齿相依的那一瞬,泪水终于从眼睛里滔滔的跌落。她看到了她的大海,就在男人的身体里。波浪滔天。将他和她一起淹没。她的耳边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吟唱: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