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洪湖瞿家湾
作者:徐鲁
从农历端午开始,生活在江汉平原上的千家万户,谁家饭桌上会少了洪湖的咸鸭蛋、皮蛋和新鲜藕带?洪湖是荆楚大地上有名的鱼米之乡,也盛产莲藕和莲米。每年夏至一过,一望无际的藕田,满湖满塘的荷花,会把这片水土装点得分外妖娆。从外地来的朋友,如果想领略一下“千湖之省”夏日里风吹稻花、万荷竞秀的风姿,无须去别处欣赏,到洪湖来就是了。
洪湖更是一块浸透了红色记忆的土地。土地革命时期,贺龙领导的红二军团与洪湖地区苏维埃政权一道,在千里湖墩、港汊和苇林间浴血奋斗,狠狠打击了国民党反动派和当地湖霸的嚣张气焰,保卫了湖区人民的胜利果实。“洪湖水呀浪也嘛浪打浪,洪湖岸边是也嘛是家乡……”60多年前,一曲优美动听的“洪湖水浪打浪”,把洪湖赤卫队的英雄故事唱遍了全中国,也把洪湖的乡土之美深深刻入了中国人的集体记忆:“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鱼米乡。”我还记得,小时候生活在北方的小山村里,过年时贴出的年画里,就有一套画的就是洪湖赤卫队的故事。这算是我对洪湖最早的印象。
初夏时节,我又一次来到洪湖瞿家湾镇。前几年,因为寻访长江白鳍豚科考队的足迹,采写长江江豚保护的故事,我数次到过洪湖、监利、石首以及对岸的洞庭湖一带。有不少亲历的故事,我已写进了长篇小说《追寻》里。然而,一部《追寻》盛不下我对洪湖这片热土的全部眷恋与崇敬。尤其是贺龙等老一辈革命家率领的红二军团,以及洪湖赤卫队的红色传奇故事,我一直想写,却迟迟未敢动笔。这一次来洪湖,也仍然只是一次“采风”。不过我相信,理解力栽培下的东西,季节终会使它们成熟。
在我看来,瞿家湾称得上是洪湖的“脉”与“魂”。当年,湘鄂西革命根据地首府就坐落在瞿家湾老街上。老街也叫“红军街”,贺龙、周逸群、段德昌等革命家率领着红军队伍,在这里播下了革命火种。这里也是赫赫有名的洪湖赤卫队诞生和战斗过的地方。我在踏上老街的青石板路、第一眼就看到几扇斑驳的老门板的瞬间,立刻想到了《洪湖赤卫队》里韩英、刘闯和赤卫队员神出鬼没地闪进老街、深夜劫枪的情节。
老街两边的旧屋,是清末民初江汉平原小镇上典型的穿斗式结构的建筑样式,单檐硬山,高垛翘脊。徜徉在老街灰色和青色的石板路上,抚摸着一间间饱经沧桑的、灰墙玄瓦的老房子,我想到,曾有多少个战斗的黎明和黄昏,在这里匆匆交替;那些血衣、大刀、鱼叉和梭镖,还有红二军团、苏维埃、赤卫队这些名词,都已成为人们遥远的记忆。但是,只要伸出手轻轻触摸一下,仿佛还能感到,这里的每一堵斑驳的墙壁,都还是灼热的,像火一样滚烫;静下心侧耳倾听一番,仿佛还能听见年轻的红军战士和骁勇无畏的赤卫队员们战斗的呐喊与胜利的歌声,像叶笛一样清脆,也像军号一样嘹亮。一面面鲜红的、有着镰刀锤子标志的旗帜下,聚集起了齐心协力和无私无畏的一群人;一间间低矮和简陋的老屋里,孕育出了崇高和远大的梦想。他们的意志比钢铁还坚硬,信念像金子一般闪亮。他们一次次擦干热泪和血迹,每一颗心都听从着同一个召唤,跟着共产党、跟着贺龙领导的红军队伍,朝着革命所召唤他们的地方坚定地奔去……
无论时光流逝了多少,英雄的湖区儿女们用各自的青春热血和生命,在这片水土上谱写的滚烫的史篇,谁能遗忘?湘鄂西根据地和洪湖赤卫队留下的近40处遗迹,散存在瞿家湾老街和沿河街以及附近的墩子和村塆里。多年来,到这里来追寻红色记忆、重温党的奋斗故事的党员和青少年学生们络绎不绝。我来瞿家湾这天,也巧遇华中师范大学师生们的一次“红色走读”和“快闪”活动。大学生们还特意邀来了《洪湖赤卫队》里韩英的第四代扮演者、著名歌唱家马娅琴,在当年赤卫队员们战斗的“实景”中,共同演唱了一曲“洪湖水浪打浪”。
马娅琴老师也是我熟悉的艺术家朋友,她不仅是第四代韩英的扮演者,多年来在《洪湖赤卫队》剧组里还饰演过秋菊、小红等所有能演的角色,在各种场合演唱“洪湖水浪打浪”已达上万次之多。在瞿家湾红军街上,当熟悉的“洪湖水浪打浪”的旋律再次响起,背着短枪、扎着皮带和绑腿、英姿勃勃的“韩英”,右臂上戴着有镰刀斧头标志的红袖标,脚步坚定地突然出现在灰墙玄瓦的青石板街上,后面跟随着一群青春洋溢的大学生,一起高唱着“共产党的恩情比那东海深,渔民的光景一年更比一年强”,此情此景,似乎一点也没有“违和感”,年轻的一代仿佛仍然紧紧跟着“韩书记”,重返战旗猎猎的年月,“喝的是湖中水,吃的是岸边粮。……同志们仍然战斗在你的身旁。”
事后,我看到马娅琴在微信圈里写道: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的每一场演出都是为了讲好党的奋斗故事,这是需要我们和青年一代共同传承的故事与精神,歌声里也饱含着我们对党对祖国的深情。
在《洪湖赤卫队》里,韩英给战友们描述过洪湖的未来:“等全国都插上了红旗,打倒了地主、湖霸,庄稼人都扬眉吐气过日子,畈里用拖拉机耕田,年年五谷丰收;湖上用机器船撒网,天天鱼虾满舱,彭家墩会变得像武昌城一样。”韩英和战友们朴素的愿望、美好的憧憬,在新中国成立不久,都一一变成了现实。
凡是来到洪湖的人,除了追寻红色记忆,当然也少不了要饱尝一下得天独厚的鱼米之乡里的各种“湖鲜”。湖鸭、咸鸭蛋、再生稻米、莲藕、莲子、菱角、大闸蟹……这些且先不说,仅以洪湖的新鲜藕带为例吧。北方人大多不识藕带为何物,更少见到挖藕和扯藕带的劳动情景。草木植物之名里,往往蕴含着一方水土的乡愁。洪湖人把藕带叫作“藕苫”或“藕簪”,因为带着嫩尖的白生生的藕带,看上去的确像一支支白玉簪。
老唐是我上次来洪湖时结识的一位藕农。他是瞿家湾桃花村人,现在兄弟两人一起打理着好大的一片、大约有十来亩的藕塘,还养了三四个池塘的虾子和螃蟹,每年的藕带、莲米、螃蟹和虾子的收入,少说也有15万元,日子过得还不赖。老唐告诉我说,瞿家湾这边把藕带又叫“藕梢子”或“藕肠子”。这两种叫法虽然有点“俗”,却颇生动形象。
每年五月间,湖塘的水还有点沁凉,荷箭刚刚开始挺出水面,水下和湖泥里的藕带已有一二尺长。急于想吃藕带的人,就赶着这个时节,下湖摸藕带、扯藕带了。藕带,就是荷箭还未挺出水面时,生长在淤泥里的嫩茎。扯藕带的人下到湖塘里,顺着荷叶茎子的长势往淤泥里探去,就能摸到藕带。扯藕带是有技巧的,不能生扯硬拉。摸到了藕带,得顺着藕带生长的方向,在藕带接头处掰断,这样扯出水面的藕带又长又嫩,像洁白的玉簪一样,无论生吃、清炒、酸辣炒还是做成泡菜,味道都极清爽可口,是荆楚人家夏日餐桌上必不可少的“湖鲜”之一。老唐说,在洪湖乡下长大的孩子,谁小时候没有下湖摸藕带、踩藕、扯藕带的记忆?贫困的年月里,小小村童肚子饿了、嘴巴渴了,就会凭着一身好水性,潜到湖塘底下,扯来一根根又长又嫩的“藕肠子”,三口两口嚼下肚子,又充饥又解渴。
当然,洪湖人都知道,扯藕带就像竹乡人挖笋子一样,都不能过度挖采。每根藕带连着一株荷花,采扯过度就会影响莲藕和莲米的产量,所以,扯藕带也是要讲究时节和有所节制的。现在,专家和藕农们已培植出一种以生产藕带为主的莲藕,采扯期可以延长到立秋时,也为藕农们带来可观的收入。藕农们有个说法:每根“藕梢子”都是洪湖人的“金腰带”。
近些年来,国家正在实施的长江大保护战略,给美丽的洪湖大地和91万洪湖儿女带来了新的发展机遇。包括富饶的江汉平原在内的长江中下游的平原地区,作为江南“粮仓”,一直起着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压舱石”作用。随着洪湖综合治理进程的落实和提速,今天的洪湖已不仅是人们心目中的“红色之湖”,还是美丽丰饶的“绿色之湖”和“生态之湖”。
洪湖境内遍地都是湖塘,水网纵横,目前全洪湖少说也有三四万户养蟹养虾子的人,虾蟹养殖面积近70万亩,产值估计早就超过了40亿元。我在洪湖就听到了这样一个说法:一只螃蟹“顶”起了一座城;一根藕带“撬”动了一个产业。
“湖塘里水草多,还有螺蛳、鱼虾这些天生的饲料,螃蟹就吃这些长大。水草还能净化水质,这样养出来的蟹病害少、又肥大,和阳澄湖、梁子湖的大闸蟹,有得一比!”老唐说起自己的螃蟹和虾子来,眉飞色舞。这倒也是,“洪湖清水”大闸蟹如今已成当地的“支柱产业”之一,连续多年获过中国国际农产品交易会金奖;“洪湖清水螃蟹节”也举办了多届,早已闻名遐迩。
“从2020年元旦起,长江就进入10年禁渔期了。”老唐说,“洪湖是红色革命老区,当然不能落后的!眼下,瞿家湾、螺山、滨湖、汊河、沙口,这些靠江的村镇,大约有11万条渔船、28万渔民,都告别了'水上漂’的生活,退渔上岸咯。”老唐对退垸还湖、生态修复、渔民退捕上岸这些政策和名词显然了如指掌,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祖祖辈辈都是靠水吃水,现在一下子都上了岸,能习惯吗?”我问道。“哪有一夜间就完全变了习惯的道理!不瞒你说,偷偷摸摸地还想下水搞点什么的,也不是没有。你昨天见过的那几位河长和湖长,不就在叫苦连天吗?”老唐笑笑说。
“有人说,洪湖人以前都是沿着长江'下汉口’的,现在要求全部上岸,这可是当年的洪湖赤卫队员们不曾想到的事情哪!”我故意说道。
“这话要不得!”老唐说,“到什么山上就唱什么歌子嘛!共产党带着全国人民走过的路,每一程、每一段,不都是在不断地解决着一个又一个新的难题,一步步向前奔去的吗?这个道理,这点觉悟,洪湖人还是有的。党和国家的政策,乡亲们心里都是明了和知足的,也一百个赞成。”
“是呀是呀,老唐,还是你的觉悟高啊!只有这样做,以千里洪湖为代表的千万个湖泊,才能把洞庭湖以北的荆楚大地装点得越来越美丽,才能让浴血奋战过的老赤卫队们憧憬过的'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我洪湖鱼米乡’的景象,变成世世代代拥有的美好现实哪!”我发自内心地、由衷地说道。
(原载于2021年10月5日《湖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