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小说】夜深处(上)

夜深处

文/金陵



她等在窗口,窗帘低低地垂着,风从外面细细的掠进来,摩擦着她的面颊。她的面孔有着不正常的红晕。像她心底掀起的狂潮一浪一浪的扑卷着心堤,使她醉了酒般的头晕目眩着,凉的风伸出小小的舌头,试图把她的躁动和温热服贴在皮肤之下,然而不能。熏染的陶醉沸腾着血液,喷发着久违的年轻的激情。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中,眼角有很深纹路的眼睛在岁月的遮挡中已经暗淡无光了,但是现在这双眼睛漾在水气里,像被重新擦拭过,熠熠的点亮着昏睡了的渴望。

是的,她是在渴望着。这似乎有些羞耻。因为她毕竟不年轻了。逝去的岁月水一样的洗落青春的铅华,虽然她始终拒绝着衰老这个名词,随着皱纹的增多,女儿的成年,尤其是丈夫的病逝,无一不提醒着属于她的年轻时光已经消逝。当她走在人群之中,逐渐的感到落寞,疲惫,甚至厌倦,直至逃避,她知道她真的老了。韶华的女儿扭着年轻的腰肢从她的面前婀娜的走过,很多时候,她会有眩晕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掉进了水里,女儿是自己的倒影,只要稍稍的纵身进去,就又重返了年轻的时光。她当然有自己的生活,因为忙碌,因为生活的追赶,她不能很深省自己的心灵。生活毕竟是喧哗的,不会因为你使用高昂的化妆品,不会因为你的顾影自怜,你的惆怅和迷惘就停止它的脚步。它对掠取女人的容貌是如此的冷酷,对掠取女人丈夫的性命同样的毫不怜惜。

在灰暗的光线里,女人看到窗外的灯火和更远处的霓虹招牌,遥远的霓虹招牌反映在玻璃上,像是一块彩色的屏幕,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的跳动着它的光亮,而这难以分辨的光亮似乎在黑色的天宇中打开了一扇岁月的大门,她疑心从那里面可以看到她前半生的种种过往。

她在等一个男人,晦明若暗的光线让她恍惚自己一直就这么在岁月中站着,一直等候着,从少女到少妇,到中年再到寡妇。寡妇这个名词是如此的刺心和狰狞。她是为着她的男人在守着寡。但在耳鬓厮磨,同床共枕的三十多年间,究竟他在她的心里占据了多大的分量?如果两个人的感情可以用岁月来衡量,他死了她的肉体虽在,她的心应该死去了。但是不,她的心反而因为他的离去浮泛了起来,像是多年沉压在巨石之下,突然的,巨石去除了,种种的牵绊和困扰全都不翼而飞。重压下的心脏突然失去了方向,那些陈年的旧事,那些封堵了的记忆随着障碍的扫除喷涌而出。她以为岁月使她能够镇定,能够从容,能够冷漠,只要不再次的面对着另一个男人。

凭心而论,丈夫死去的时候她是伤悲的。为了拯救丈夫的生命,她几乎想尽了所有的办法,到最先进的医院,选择最优秀的医生,使用最精良的仪器,她不在乎钱,如果钱能挽救他的生命。而且这钱几乎都是他挣来的,他用生命中最富强的时光把这个家庭打造成这个县城中最富足的家庭,可是他并没有能够真正的享受到金钱带来的享受。他是苦孩子出身,即便身家过百万,他依然保持着农民子弟的本色,吃最便宜的饭菜,穿实用的衣服,过经济的生活。为此她看不起他,看不起他骨子里的农民气息。她曾经和他为此争执过,甚至撕烂他的衣服,打碎过时的家具,他沉默的承受着,并没有真正的试图改变自己。她和他都没有想到大半的钱财竟都会填进病魔的无底洞中,他试图阻挡她无谓的浪费,他已经知道自己身患了绝症,他不想为自己的病散尽了家财,拖累着他们母女,但他没有力量阻止她的抉择。她似乎用这种方式来补救过去的种种过失,她是那么倔强的一个女人,无论在家庭,还是在单位,她总是在众人之上。她把握着全局,她习惯把握着全局。

他是不快乐的,她知道他的不快乐。他们彼此知道他们是绝不相同的两个人,但生活把他们拴在了一起。她总是那么亮丽,声气逼人,光芒四射。她是所有人的中心,沉默的他站在她的身边,好像是站在灯影下的一点符号。所有的人都羡慕他有一个容貌,智慧,地位归于一体的女人,他也让自己确定着幸福感和爱的感觉,如果她不发脾气,不瞪眼睛的时候。但她总是高高的凌驾在他头顶,凌驾在家庭的头顶,像在单位里一样的傲然于上。当她睡着了,脸上露出婴儿般的光亮神采,他的心深深的疼痛着,他觉得他真的是爱她的。虽然他从不表露,他会附下头吻那孩子般的面容,轻轻的,试图不惊醒她。但她大半会醒过来,不耐的拉过枕头一把盖过自己的脸。破碎的幸福感是一张迎风飘扬的蛛网,不知何时就会随风而逝。

对于生活她从来没有问过究竟。她努力的使自己做到负责,尽责。她并没有想到丈夫会半途撒手。如果没有意外,他和她会白头偕老吧。这种白头偕老是外在的表现,偕是需要牵手的,相依相伴。她的身体在他的身边,这是因为生活的惯性所使然,离了这种生活轨道,她不能想象还可以有怎样的人生。即便想得到又能如何,不过是活在心里的,暗影处的,见不得生活的阳光。

女儿有一天突然对她说:“你不能对爸爸好一点吗?你为什么不能像对待你的同事那般友好呢?你看不到他的郁闷吗?”那天她正折叠着衣服,女儿的话很深的刺痛了她的心。女儿是大了,竟窥探出了什么。然而女儿是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有谁看到她内心的苦楚呢?在她风光的表面下,其实有多少抑郁着的疼痛和伤痕?

她没日没夜的陪伴在濒死的丈夫身边,医院里强烈的福尔马林气味和散发在丈夫身体深处的死亡气息,都让她感受到时间的利刃和残酷。所有来看望病人的亲友无一例外的面带着悲恸的表情,对她所要承担和遭受的厄运深表着同情。有的甚至在她的面前落下几滴泪来,让她不胜其烦。她是需要这些廉价怜悯的人吗?这样的看望对他和她有多大的意义,提醒着人世的可留恋吗?她身心交瘁,疲惫之至。有时她会伏在他的床前睡着,丈夫扎满针眼的手会无力的抚摸她的头发,她一直保养的很好,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头发仍根根黑亮油光,然而在惨白的灯光下,发丝闪着憔悴的细细碎光,肩头也有掉落的几根发丝。是的,他要走了,她还要留在这个世界上,这个浮动着声色和喧哗的世界。

对于丈夫的病,除却最初诊断的那一刹震惊和动荡,她立刻就冷静了。她很审慎的为丈夫选择着最好的医院和最佳的手术方案,尽管她的心里知道这只起到拖延丈夫的一些时间,拖延着丈夫的痛苦感受而已。她是个理性的人,尽管她年轻的时候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因为来日无多,出于责任,她必须陪伴丈夫度过最后的岁月。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充满生气的生命一点点的腐烂破败,一点点的被绝望沮丧湮没,她以为有她在,他最后的日子会有些暖意,但他的眼睛不在她的身上。他长久的仰望着天花板,仿佛已经昄依了白色的世界。更多的时候,他无休止的呻吟着,挣扎着,她被他的痛苦缠绕的手忙脚乱。她为他按摩,拍打,呼医求友。有一次他把所有吃下去的饭全吐到了她的身上,她顾不上擦拭,去替他拍打继续干呕的脊背,扶着他躺下来,她转过身脱去脏污的衣服,在一转眼中看到他唇边转瞬即逝的笑意,她的心蓦的沉了下去。

她知道她在一天天憔悴,她必须死撑着熬下去,所有的手段都无法阻止他身体的逐渐离去,一天她从门外走进来,正迎上丈夫的眼光。那眼光一直追逐在她的身上,是一种垂死的绝望的撕扯。有些毛骨悚然的她走近跟前试图转移他的视线,他忽然开口问:你是不是一直巴望着我尽快死去?看着她勃然变色的面孔,他微微抿紧了嘴唇,一朵似隐似无的笑意瞬乎即逝。

渐渐的,她的心懈怠之至。她知道她和他耗上了。沉重的责任和痛苦延绵了时光,一小时像走过了一个世纪。她开始害怕走进医院,濒死的他有着洞悉一切的本能,他终于看透了在这一生她并没有爱过他,他要在剩余的岁月向她索还,他加大了呻吟的力度,他不耐烦她所有的温存和呵护,甚至他在疼痛发作的时候伸出虚弱的腿作出踢她的表示。她尽力的满足着他的一切需求,他是个濒死的人,挣扎在痛苦的深渊中,也把周围所有的人拉进阴影之中。他终于做到让她也痛苦不堪了。一天夜里,她以为闭着眼睛的他睡着了,她把他的一切都收拾好,使他尽量看起来体面一些,他忽然睁开了眼睛:“你爱过我吗?”她吓了一跳,张口而出:“你真无聊。”他依然睁着眼睛,空荡荡的表情,那种表情是一种腐败过后的空荡,像他已经全部腐败了的内脏,空荡荡的痛楚。她忽然有些心疼,柔声问:“五十多的人了,怎么想说这个?”他并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把眼睁着,像一个死不瞑目的尸体。

她知道在这一生,所有的时光都已经错了过去。所以在葬礼上她表现的既不过分伤心,也不过分悲痛。所有的人都说:她被悲伤冲垮了理智。可怜的人。对于她的内心,她也不敢承认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是她的丈夫,她居然渴望着他的死去。可是捱过漫长的两年,这两年在外人的眼里,她真的尽了所有的心力。如果她不是对他深沉执着的爱情,他半年的时间都撑不到,这多出来的时光是上天对他们的眷顾,无论这时光是如何的惨淡和不堪回首。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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