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翁:一把锄头的光辉历程

我不知道自己在故乡风岭村生活了多少年,也许是十年,或者二十年。我每天望着婆婆爷爷、父亲母亲早出晚归地在田野山弯里劳动。他们迎着朝霞、趿着晨露出门,又披着晚霞、携着汗水归家。我特别喜欢看脱光了上衣劳动的父亲,露出像腊肉一般棕黄的皮肤,以及皮肤下突出的肌肉线条,——厚实的胸脯,平整的背,宽大的肩膀,修长的手臂,粗糙不平的手掌可以轻轻地把田地里一根硕大的棉花杆提起来。在乡下,结实的身体是生活安定的保证,父亲那时候就是草房屋上顶梁的柱子。夏季的黄昏,父亲每收完地里的一茬苞谷,就会带我去村口的小河边洗澡。那时候天边残留着一抹彩霞,像溶掉的金子一样,顺着天际一直向更远处的地方漫流而去,直到最后消失在无垠的天际线。于是整个山村一片灰暗,虫唱与蛙声淹没了山村所有的嘈杂,就连狗叫也显得格外的低沉。故乡的夜里,除了冬的静寂外,其它时候,都是热烈而嘈杂的。——没在夏夜里听过虫鸣与蛙声的少年,他成年后的回忆录里,一定会少了很多有声的画面。就像一个没有流过汗的农民,他怎么会体会到收获时的甜蜜!一块土地上,如果它的泥巴里不含有汗水的咸苦味,它就是贫瘠的,长不出像样的庄稼来。那时候我一直认定一个道理:在乡下的日子里,得拥有自己的一块土地。那样我就会把生活过得从容不迫和心安理得。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期盼自己快快长大,再娶个壮实的女人做媳妇,到时候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从父亲那里继承一亩三分地过来。我可以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任意地耕耘,不管种什么,那是我的自由,——当然,我死了,也可以在那些土地里掏一个深坑,把尸体埋进去,以后我就与故乡的土地融为一体了,或者我就是那土地的一部分,我的尸体会让一堆草长得格外茂盛……更多的时候,我可以像父亲一样,每天扛着一把锄头,穿过门前的竹林,淡定地走向田野。锄头就是农民的兄弟和战友。一个农民,如果失去了锄头,就好像战士被缴了枪一样,说什么理由都是站不住脚的。当然,如果一个农民离开了锄头,他的生命就不属于那块土地,他被乡下的生活遗弃了。锄头与镰刀一样,是铁与木的有机结合。只不过镰刀的刃口窄,手柄小,所以它干不了大事,除了收拾低矮的青草与禾苗外,秋天里长老的草都可以嘲笑它的无能。锄头不一样,除了松土,还可以除草、铲树、挖坑、理沟……许多农具干不了的事,锄头很轻松地完成了。

在乡村里,没有哪个生命可以随意地轻视一把锄头,就连村口最凶恶的老狗,见了扛锄头的人,都会远远地躲着,叫声由“汪汪”变成“呜呜”。所以,做一个真正的农民,出门时可以不带镰刀,可以不背背篓,却一定要扛一把锄头。新买回的锄头,黑灰的颜色,有幽暗的光,乡下人称黑灰为青色。我那时候就爱去抚摸父亲放在墙角的锄头,父亲会一边抢去一边骂:“青勾子娃娃,玩什么锄头!小心我给你两下子!”——后来我才知道,青色是一种年轻的生命颜色。青色的锄头,刃口并不锋利,它需要像父亲一样有力的人,给它装上锄柄,然后在坚硬的土地里深挖无数次,直到刃口由直线磨成弧线,颜色从青灰变得白亮。所以父亲使用过的锄头,即便放在猪圈黑暗的角落里,也会散发着一种使人感到寒凉的光。

锄柄是一根修长笔直的柏树或青杠,去皮,刨光,提前一年半载吊晾在草房的屋梁上。然后再把粗的一端削成方形,锄头柄口多大,方形的柄头便有多大。锄柄与柄口是一种默契,如果那根去皮的树足够坚强的话,它们可能就是一辈的不离不弃,——比友谊可靠,比夫妻长久。再光滑的锄柄也有毛刺和疙瘩,它需要一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住它,无数次地举起,又无数次的落下。锄柄的毛刺少了,疙瘩圆了;人的手就起了厚厚的茧。那时候的父亲,拿着锄头,迎着朝霞站在土地旁边,朝霞的光辉映照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他随即很轻松地把锄柄横下来,径直坐在上面,点上一只烟,直到烟灰烫着手指,他才直起身来。然后把手掌伸开,低头“呸呸”吐了两下口水,搓了搓手,便紧握锄柄,高高举起,狠狠地向土地里挖去。一块板结的地,只需要半天的时间,父亲就会用锄头把它拾掇得平平整整,松松软软。父亲的每一次抬头和每一次扬手,都是人和锄头的密切配合。土地在一年年地松软,锄头也从平口变成了弯月,锄柄在一寸寸地变圆、发黄,像父亲的手臂,最后变成了坚硬的蜡黄。我人生最失败的事,是不能像父亲一样拥有一把自己的锄头,所以只能任属于我的那块土地板结、荒芜,最后杂草丛生,失去了种庄稼的肥力。而父亲的土地里,却一年四季都生长着茂盛的庄稼。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故乡土地上的锄头有一天会默默地倒下,倒在乱草丛中,发出一声闷响。——那声音像历史的脚步声一样沉重,又像是从土地里发出的一声叹息。当土地不再生长庄稼,就像生命失去了活力一样,它荒芜了,落寞了。锄头的刃口从紧密的白亮变成疏松的红色,锄柄因为沾上过父亲的口水和汗水,已经发霉,柄头开始腐烂。父亲出远门了,去另一片土地里耕耘,——用的却是铲子和灰刀。那不是让土壤松软,而是使土地凝固、冰冷。从此猪圈的角落里,我已经再难见那道寒凉的光……【编辑/王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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