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麻婶，脸虽然麻了，但她的心，却敞亮着呢。 / 开普饭

麻婶

——失落的村庄之十

文/邓冠军

我出生的那年，母亲从教师岗位下放到农村务农。在全县县直机关的篮球联赛结束后的第二天，县教育局给母亲下了一纸通知。下放没有任何理由，可能与篮球联赛有关，因为这一届篮球联赛的冠亚军决赛，是马云区队对县教育局队，最后收金的是马云区队，我父亲恰巧是该球队的队长。

母亲接到下放的通知，就回了娘家龙栖岭村，那时候叫大队。龙栖岭大队的社员却不肯接收，他们的理由很充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要下放，应该下放到我爷爷那个公社去。

爷爷家住湖南坡公社和平大队药铺里生产队。母亲回到这里，生产队社员也不肯接纳我们，一直没有给我们兄弟报户口。爷爷将他那七柱四扇，只有三垅的木房子，腾出一垅两间木屋，让我们母子安顿了下来。爷爷和三个叔叔，一个姑姑住在一起。他们都还没有结婚成家。从此母亲就从一个执教鞭的乡村教师，变成了手执锄柄、镰刀的农民。好在母亲，原本就出身于贫寒的农家，从小就勤于劳作，是自己坚持半工半读才勉强念完初中的，倒也能适应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集体经济本来就基础薄弱，加上山多田少，靠天吃饭，家里又没有男劳力。母亲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可想而知。山里土里田里的活是她的，家里的家务小孩管教也没有人帮手，最让母亲发愁的是吃饱肚子，三个嗷嗷待哺孩子，要足够的食物才能养活，去哪里找这么多吃的，是十分伤脑筋的事情。

正月过完，进入春耕，正是青黄不接闹粮荒的时节，这时候，母亲更是愁上加愁，家里的一点点主粮，她要盘算着吃上几个月，每一餐煮多少，她必然精准到颗，不然，全家人定有饿肚子的日子来。

我们的住屋背靠着一道不高的山岭，山岭的后面，是大山，屋前面一条小路可以通到区公所所在的镇上，到县城，往上可以到桃源沅陵。路坎下，澹溪终年都不会干涸，由北向南日夜流淌。溪对面的山坡上，有一个生产队，住有十多户人家，村落的上首，一条比澹溪小很多的小溪，由西往东流入澹溪。麻嫂就住在溪口上。

麻婶，是我给她取的名字麻，因为她麻——满脸深陷的深褐色的坑。应该是年轻的时候，出天花留下来的。最初认识她，是一个闷热的夏天的傍晚。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厨房其实就是堂屋一角搭着一个灶台。一脸盆带皮黄南瓜，煮一把白米。她来了，腋下夹着个敞口的簸箕，簸箕中躺着一个黝红发亮的六角米升。我又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她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张苦瓜一样的麻脸，还有她微微有些佝偻的背。

“英哥嫂，英哥嫂，在屋吗？”她喊着就从禾场坪里，上了我屋的阶基。

“在呢，在呢。”母亲应声从堂屋后面走出来：“是庆哥嫂啊，你有么子事吗？”

“屋里找不出恰的哒，想找你借几升米。”麻婶嗫嚅着说。

“我家也冇得几升米哒，你咯是叫花的碰到讨米的哩。”母亲一向比较乐观，性格开朗，和她开了一句玩笑。

“唉，都难。”她淡淡地说，有点难为情。

“把升子给我吧，只能借你一升。”母亲接过她的米升，走进里屋，给她印了一升米出来，米升尖尖的。母亲总是这样，生怕让别人吃亏。麻嫂将米倒进簸箕：“劳烦，劳烦。”千恩万谢地涉溪而去。她的身影，在溪中显得那么孱弱。

“哼，做好事，只喜欢到我家来借米。”我很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

“儿啊，没有难处，谁愿意出去借？她男人死得早，不得已，她带着两个孩子跟了她那个单身的小叔子，生下她第三个儿子的那一年，她第二个男人，摔下山崖，落了个残疾，她自己身体不好，拉扯着三个崽，不容易呢。早些年，她家里老二实在太饿了，偷吃了别人家一个红薯，被她狠狠地打了一顿，他想不通，就在生产队的牛栏里上吊了，幸亏发理得早，才没有吊死，发现的时候，舌子都勒出来好长哒。可怜哩。人呐，要帮人难处，记人好处。如果我们家里冇得恰的，你妈妈我出去借，别人不借给我，那我们恰么子？”

可能是因为母亲好说话，麻婶一年都会来找母亲借好几次米，有的时候，是还过了再来借，有时候上次借的还没还，又来借。还米的时候，她把米放在簸箕里，，还是那个米升，把米全部灌进米升，米总是将满未满，亏那么一点点。她生怕我母亲看出了她的伎俩，象是说给我母亲听，又象是自言自语：“又量少了，又量少了。”我知道，其实，她是在掩饰自己的难堪。她一离开，又就会说一句：“狡猾的狐狸。”并远远地将她的背影，啐一口唾沫。

“不能这样，对人要有礼貌，她是长辈。”母亲语重心长地说：“人呐，千万别跟人斤斤计较，尤其是男人。少那么几粒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我知道，少的那点米，有时候就是我一个人一天的口粮。可是母亲却那么大方地放让了，有时候煮饭放米，她都没有那么大方过。

我记忆最深的有那么一次，那是个刚插完早稻的雨天，母亲搜遍了家里所有能储存粮食的容器，最后也只找到了半碗老玉米。母亲将老玉米用水泡了泡，然后放进铁炉锅，烧了一炉火，添几根碗口粗的杂木柴火。她说，没有粮食了，我们煮玉米吃。煮了几个小时，吃晚饭的时候，打开炉锅，一碗玉米变成了几碗，玉米粒都煮开了花，母亲给我们兄弟每人盛了一碗，我挑了几颗放进嘴里，简直太难吃了，渣是渣水是水，嚼起来，牙巴骨都嚼疼，玉米渣任何味道都没有，硬硬地塞满口腔的每一个空间。我很生气，将碗一摔：“难恰死哒，我不恰！我要恰米饭。”

母亲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将玉米粒捡进碗里：“儿啊，家里没有粮食了，明天妈妈去想办法，今天你就将就恰一点，把肚子填饱，你看，哥哥和弟弟都在恰呢。”

“不，我就要恰米饭。麻婶借了我们家里的大米，你去找她要回来。”

“儿啊，麻婶要是有，早就还回来了，她家里比我们家里更难，我现在去找她要米，那就是去要她的命啊。儿子，你要记住，帮人帮到底！这是做人的准则！”母亲顿了顿，严厉地说：“把我这碗玉米恰哒，不准再胡闹！”我看到母亲转身去洗那碗从泥地上捡起来的玉米，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

几年后的一天，我刚放学回家，只见麻婶又来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夹簸箕，也没有带米升，手里提着一个封子：“英哥嫂，英哥嫂，你在家吗？”她刚喊完，突然看见放下书包的我：“来来来，婶给你糖恰。”看她的样子，象是得了金元宝。

你会有糖给我恰，我才不相信呢，是想多借给你米吧。正在我犹疑间，她跑上来，从口袋里拿出两个棒棒糖，塞进我手里。天呐，她给我棒棒糖，还是给的两个呢。

她看到母亲迎出来，马上走拢过去：“英哥嫂，这几年搭帮你，总是借我米，不然我和儿子，早饿死了。每次我都少还了，真对不住。”她拉着母亲的手，把手中的封子塞进母亲的手里：“我大崽当兵回来哒，安排在县里的粮食局开车，苦日子终于熬出头哒。”说完，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莫客气，那算不了什么。儿子回来了，有依靠了，苦日子出头了，你该高兴。你这封饼干，我收了。”

“嗯咯，嗯咯，我回去了。”她回去的步子可比过去轻快多了。

后来，母亲受聘去别的学校教书，离开了老家，就在离区政府几里远的地方。离老家有十几里，有好多次，她专门到母亲的的学校来看望，总是带很多的菜蔬。

麻婶，没有上过学，丈夫早逝，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一个农家妇女，用她的坚忍，卑微地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对于帮助过她的人，心存感激，懂得感恩。

麻婶，脸虽然麻了，但她的心，却敞亮着呢。

2020.2.26安化东平

作者简介：邓冠军，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曾从事过教育，国企行政工作。1984年其作品《清清的河面小船飘》在全国中师学生作文征文中获二等奖、1989年其作品《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卑微》获年轻人杂志社《我的第一次》命题征文大赛二等奖。现为吉尔吉斯斯坦奥什国立大学、孔子学院茶文化客座教授、特聘茶艺培训师；安化县茶马古道茶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安化九乡黑茶商会副会长；安化县茶馆专业委员会会员。从事业余文学创作三十余年。

本期责编：胡春良、祝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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