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先军散文】包村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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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村纪事
文 | 鱼先军
月儿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一直拖着全镇的后腿,包村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镇上领导仍然放心不下。一天吃过早饭,王书记对我说:你抽空到月儿村去一下,那里的底子一直不清,每次检查都出问题,得好好整治整治。边说边拍拍我的肩。
我骑着摩托车沿河沟的五十多里通村土路扭扭曲曲走了近两个钟头,到村长家时已近正午,村长老婆一见我土头土脸就开玩笑道:哎呀呀,看把领导弄成啥了,热死人的天气,有啥大事?
我倒了一盆水洗了头脸,用毛巾把周身上下摔打了一遍,问她:村长呢?
她便立即出门站在场涧边向对面喊:“龙娃,叫你叔快些回来,镇上领导来了。”
我说我算啥领导,她拧过身瞥了我一眼,说:不说是领导,他出去就没魂了。
村长五十多岁,人低矮精瘦,一进门见是我,便笑着说:我当是啥大领导,才是你。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啪地一声撂桌子上,回头对老婆说:把酒拿来,我弟兄俩交流交流。
我说:咱先说正事。他却生了气:咋,嫌酒瞎,把你当人哩,你才是鬼。边说边打开盖子倒了半洋瓷碗,举了酒瓶与我咣铛一碰,一仰脖子先灌下去一大口,咂咂嘴说:嫑耍奸,谁不替谁,喝,喝了再说正事。
我在月儿村没包过村,但对村长这人还是略知一二的。只要是上面领导来检查安排工作,他忙前忙后张罗,好烟好酒招待了,有酒话“咱是政府养的狗,坚决跟上领导走。”若是一般干部来,他能避则避,避不过,就饮半瓶酒,涨红了脸,拍腔子说不管啥事,只要交给他,保证百分之二百完成。你走后,他该咋还咋。
今日,我说明来意,他立时却沉了脸:谁哈松在领导跟前给我脏摊子,我月儿村计划生育没一点问题。我喝着酒装作生气地说:去,去,去,谁不知道你半斤八两,有本事上边检查别出问题,免得让领导跟着伤脸。
我本来是借酒劲激激他,想从侧面多掌握一些情况,没料到他却呼地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发急:谁说有问题谁查去,谁本事大谁弄去。说完将酒瓶咚地蹾在桌上。
我见他发脾气,放了酒碗说:你发啥歪?
村长老婆赶紧打圆场,看,看,看,两口猫尿一灌就寻不着东南西北了,没看谁是谁,人家领导谈正事你发啥脾气。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不会仔细想想。几句说得他却蔫了,又抿了口酒,见我一脸认真,便扑哧一声笑了,你嫑见怪,你哥最见不得谁打两头翘。说着拍了拍头:你看我这记性,不说就忘得一干二净,你一说,我倒想起了,还真有个难缠的。
我问是谁,他诡秘地说:你跟我走就晓得了。
我跟他沿着崎岖的山路攀攀缘缘地上山,热得一口口喘气。站在山腰举目望去,一块块挂崖梯田呈带状沿山势而筑,葱茏的玉米在雨后的烈日下正拼命地疯长,田坎边一洼洼果蔬,一串串豆角伴随着山风,透出一股诱人的清甜。
村长一路少话,轻脚快步,我气喘吁吁,紧追快赶还拉下一大截。
他回过头,诡异地笑着说:咋样,不行了咱回?
“没事。”我从来就有一股不服人的脾气。
又上了一面坡,转过山涧,眼前忽然一宽,窝出了十多户人家,尽是低檐瓦舍,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洼中,日光散淡了炊烟,绿树氤氲着凉爽。沿着逼仄小路,来到一户门前,三间瓦舍,门半掩着,村长喊了两声见无人应答,便坐在门墩上喘气。
少时,听见屋后有闷雷之声,循声转过房山,见一年轻女子正在吆牛上石磨。牛不疾不徐,嗒嗒有声,磨不紧不慢,隆隆如雷。那女子二十上下,削肩细腰,面目清正,眉宇间透出几分成熟与精明。见有人来便住了牛,浅浅一笑,直直地问:叔,咋刚上来,到屋里喝水。
我看得木呆,心里不觉叫奇,高山之上也有这般娟美持重的女子。村长却黑着脸问:狗山呢?这是镇上领导,找他有事。女子愣怔了片刻,便向坡上张声喊叫。不一会儿,一精瘦大眼的小伙一手提锄,从坡上跌脚爬步地跑了下来,见了我和村长,热情地招呼到家中,倒了水又递烟,给村长点烟时,村长冷着脸用手豁开:你这烟我吃不起,你厉害,村上管不了你。
狗山涨红了脸尴尬地立在一边。那女子笑着说:看叔说的啥话,谁敢不服你管。
“我不是你叔,你眼高,能认得你叔?”村长脸疯得怕人。
我连忙打圆场:有啥话咱坐下说。
他又冲着我:人我今天交给你了,这两口子不服管,不但非法结婚还怀了孕,你看着办。
那女子立时红了脸:叔,你,你…”
我一时不知就里,呆在那里。
村长似乎得理不饶人,一本正经地给我交待:你先看着处理,我到上边还有些事。说完径自出门走了。
从村长的眼神和气傲的语言中,我有些气恼。
在农村,特别是一些边远山区,象这种小农意识的村干部我见过,当他有事求你时,会低声下气地与你套近乎、拉关系,一旦有些事触动了他的利益范围,他便千方百计地给你出难题。
那女子却平心静气地说:叔,你也别难场,再大的事咱先吃了饭再说,该处理,该法办,我绝不难为你。说完就进了灶间做饭。
我真佩服这女子遇事的平和与冷静。同时也为这女子对我的友善和信任有些激动。
在她做饭的时间,我问了小伙事情的经过。小伙叫狗山,五岁时他父亲在修路工地上排除哑炮时被炸飞了,当时公社只给补助了一百五十元,空棺下葬时,他妈哭得死去活来,大队就又给多分了五十斤包谷,后来他母亲又瘫了,在炕上一睡就是五年…
在灶间做饭的女子叫小兰,是山上靖木匠家二女儿,父亲性倔好强,母亲常年有病,大姐嫁了村上唯一的工作人——一个铁路工人。这女子到十八岁时,出脱成了村里的人尖子,村长老婆托人给娘家他兄弟提亲,靖木匠答应了,小兰却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村长脸上过不去,因为小兰和狗山好,就多次找着茬儿寻狗山的事。
狗山正说着,小兰端来一大碗捞面放在桌上,又拿出一碗油泼辣子炒葱花,挖了一勺扣到碗里说:叔,快吃,也没啥待承你,将就着吃些。这时我也觉得肚子真有点饿,端起碗用筷子便搅,却搅出两个荷包蛋,我执意要给狗山拨一个,狗山将碗端得高高的,一边躲一边说锅里还有哩,死活不让拨,却拿出味精、调和面往碗里弹。
“我吃调和重,你要不?”
“啥都尝着了。味精吃多了脱头发。”
“脱光了才好。”小兰嗔怪地窝了一眼。
吃完饭,狗山又接着说,小兰收拾完锅碗,脸朝外,坐在门口说:说啥哩,让叔都笑话,叔是镇上人,见的世面广,啥事没经过。狗山就住了口。
太阳偏西,山洼里悠悠刮来一阵风,我出门站到洼西的石梁上,太阳放射出通黄的光线,把四山的阳坡耀得一片辉煌,山背面却是一片荫郁碧翠。这一洼十多户人家,房屋极不规律,由下往上,一家比一家高。没有一条端正的路,都是一家一家一条仄路,斜着朝上或斜着朝下,路上随处可见牛羊的粪便,家家场院边堆积了柴草,弥漫着羊牛粪的清香。我转了几家,人们都拿眼睛好奇地盯我,我打听村长到谁家去了,他们却偷着笑。
“被狐狸精迷去了。”
“狐狸精?”
“你看到野鹊窝了吗?”一位中年妇女用嘴努了努。树木浓密,我没有发现什么。
我问狗山家的事,都不说。一个快嘴的媳妇说:你吃了人家的饭,还问啥?是正直人就给人家把事办了,免得有些人操心。
我问村上计划生育情况,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末了,一个说:到西头问去,该生的一炕脚底鞋,有人保哩。
我见问不出什么,便又回到狗山家,狗山正在饮牛,我问他有住的地方没有,他有些为难:有倒有,就是不太干净。
我住在了狗山家。晚上小兰一边催促狗山快洗脚,一边对我解释说:狗山脚汗重,你闻不惯,打呼噜时你用脚蹬一下就好些。
睡在床上,我便问起他俩口为啥不办结婚手续。
狗山叹了口气:我俩从小在一块长大,又一起上学,初中毕业又都回家放牛种地,又不甘心在这山上种一辈子地。从小到大我一直把她当妹子待,她有啥事,也只有与我说得来。农村的习俗你也晓得,象我这山上,娶个媳妇最少也得花两三万,把我这家当卖完也不够,虽然我和小兰都有意思,提亲的事却不敢想。他语无伦次的说着。
“我俩真的好,是那种两小无猜的好。”他说了一句文诌诌的话。“平时谁心里都在乎谁,却都不说破,到了现在这样其实是让狐狸精给逼的。”
“狐狸精?”
“就是西头坡根上那女人,是村长的马子。小兰人好,在月儿村是数一数二的,村长想给他不成器的小舅子说亲,小兰不同意,狐狸精就三天两头造谣,说小兰是被我勾引的,为这事,小兰她大上门寻了我多次。一气之下,我俩便住在了一块。”
窗外有悉悉索索的响声。
“谁?”
“我。”小兰没有睡,在窗下听我俩说话。狗山开了门,她便坐在了床沿,眼里分明有泪光。
“我看你是好人,到这步田地我也不怕叔笑话。我和狗山到这份上,谁都不怪,村里有些人埋汰我,我也认了,我心死在了狗山身上,一辈子谁都不会嫁。我大打我,骂我,关我,村长又寻狗山的事,不管怎样我是拿我的心待他。村长说我俩是非法结婚,又说我是非法怀孕,其实到现在,我俩还是分开住,我只是让有些人死了那份念想。”
“那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办结婚手续?”
小兰扬头望着顶棚:等老人想通了再说吧。眼里噙着泪,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夜静得出奇,我久久不能入睡,我为这对恋人的纯真爱情而感动,在此之前,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在这高高的月儿洼,在这几乎与外界隔绝了往来的偏僻山村,竟有一对恋人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在演绎着一曲人间真爱。
鸡叫头遍时我睡着了。
嗵,嗵,嗵,一阵急促的打门声。狗山一咕噜翻下床,村长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翠花肚里疼地翻跟头哩,你快给联系车往医院送。
他说的翠花大概就是人们说的狐狸精。
我穿了衣裳,便安排人抬翠花下山,又到村长家向镇上打电话联系车。翠花疼的用手捂着肚子,不住的扭着腰,待送到医院就只有一丝气息。
到了医院,经检查,是宫外孕,得做手术。
后来我在山上作了详细了解,证实了狗山和小兰给我说的情况,也帮助小兰作通了老人的思想工作。
有一天,我正在房子看书,听见有人敲门,原来是狗山,提了一串辣子,一只鸡,进门憨憨一笑,说:也没啥给你拿,你别嫌弃。
我说:你咋胡来哩。
他坐下喝了我给倒的水,说:我和小兰下周结婚,你能来不?
我说:到时候我一定来,你俩的喜酒我一定喝。
狗山激动地搓着两只手。
我问他还有啥需要帮忙,他说啥都好了,结了婚他俩想到山外面闯闯,不能一辈子都呆在山里。
我心里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好。狗山说完就急着出门走了……
鱼先军,出生于1962年9月,现任商洛市作协副秘书长,商州作协常务副主席,商州区文创室主任,《丹水》文学期刊执行主编。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全国各类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100余篇,6次获得各类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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