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香炉山(二):至情至性王愚泉
古来至情至性者有之,潘安、苏轼、纳兰性德人尽皆知,但长阳香炉山下、泉溪河边的王愚泉先生却鲜为人知。
笔者20年前抄录的王愚泉碑文
我初知王愚泉先生,是在20年前,那时我还是长阳三中一名文科学生。感谢三中对我的培养,使我打下了较好的中文基础,也使我从那时起就走上了地方历史文化研究的道路。每逢学校放假,我总爱走乡串户,访古寻幽。有一天,我偶然经过三渔冲外贸,被瓦屋台阶下用来做阶沿石的两通石碑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停留了下来,仔细观看。只见两通碑上,通身刻满了文字。其一块题名为《王君愚泉生圹暨亡配程孺人墓表》,因为多年的踩踏及屋檐滴水,文字大多磨灭不辨。另一块题名为《候选直隶州州判王君愚泉别传》,文字大多可识。我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默默地记下这些文字,对王先生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
20年后,我已是县档案馆(县史志研究中心)的一名工作人员。感谢组织安排,使我站在一个更大的平台上,为地方文化事业尽一份绵薄之力。当我偶然翻阅一些地方文献时,又陆续看到王愚泉写的一些文章。读完这些文字,王先生的形象变的逐渐清晰。虽然,愚泉先生既不是高官,也不是名人,按照现如今入志的原则,他不会载入县志;按照少数功利人士主张的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思路,他更是不会产生经济效益。但他却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一个有实学的人。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来写写他。
壹
王愚泉,派名敦濂,庠名道明,愚泉为其号,清恩贡生,候选直隶州州判,生于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二月二十九日,卒时不详,民国二十年(1931)尚在世,时年87岁。据《长阳王氏宗谱》记载,王氏远祖为蜀汉大将王平。始迁祖王信恭,原籍四川夔州府奉节县城惠民里社,明初任长阳知县,以廉称,卒于官,因“无资扶榇回籍”,遂葬于县城东门外石牛坪(今长阳广场西侧),子孙遂家于长阳,繁衍至今,俗称“王家棚王氏”,愚泉为王信恭十八世孙。
《王氏宗谱》中记载的王愚泉别传
愚泉先辈世居沿头溪王家棚,是一个书香之家。祖父王世智喜看小说,尤熟于《东周列国志》,曾于放牧时痴迷看书而失牛。后因家道中落,祖父命愚泉父亲王钰随长兄王镇徙居泉溪香炉山之麓,今属三渔冲村宋家棚自然村,以种富户二十余亩稞田谋生。王钰本是一个天资聪颖的读书人,少时师从邑明经饶子范(疑为贡生饶宗濂,饶家河人,清代著名塾师),“甫及弱冠,六经皆能背诵。其执笔为文,未及终篇即明净无疵。楷法尤工欧帖。”但为了养活一大家人,不得不放弃理想,当一个勤劳的农民。以致于后来积劳成疾,年仅六十一岁即谢世。但他仍然把希望寄托于后代。王钰有子六人,愚泉为长。时隔多年以后,王愚泉在撰写《先府君暨先妣合葬墓表》时深情地回忆父亲创业过程和对自己的培养:“府君节衣缩食,甫十余年蓄积近千金,乃命濂也一意向学。”
王愚泉为父母所作墓表
王氏家族良好的家风、家教,对王愚泉的人生和家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王愚泉的父母,并非封建独裁家长,而是坚持齐家必先修身,以上率下,言传身教。据王本人讲,其父“性严整,其待子姓从不加箠楚,而门庭肃穆,下至妇孺有罔不惮其威者。且其端方正直,邻里见之,莫不肃然起敬,从未闻有肯呼其名者。于世无忤,终府君之身,未尝有只字入官衙。”其生母谢氏,“性慈仁,待儿媳从无疾言厉色。处家最俭约,女嫁男婚,绝无近世繁华气。”而其继母郑氏,也是“贤而有德”,“对子妇则不分畛域,子媳数十人皆服,其遇之有恩,无诟谇之语。”
王愚泉十几岁时,进入县城九峰书院学习,师从湖北大儒、磨市芦溪人谭大勋老先生,“三年尽得经史之要”“作文之法”(八股文)。二十二岁,入长阳县学。同治七年(1868),补为廪膳生。“每〔岁科二〕试,辄冠郡县诸生之首。”与西流溪人黄登云(字芝生,晚清长阳著名文人,曾任四川新繁等县知县),同为当时士子楷模。可惜他时运不济,之后三赴乡试而不中举。有人为他可惜,但王对此却很豁达,他说:“这就是命运,岂能强求啊。”其后,王又被地方选送江汉书院就读多年,后肄业归家。
同治七年(1868),因家庭“食指太繁”,愚泉受父亲之命,与兄弟分家,由宋家棚迁居饶家河。此后,为了生存和继续求学的需要,他选择做一名塾师,开启了教书育人的生涯。先是“频年外馆”,被周边家族请去教学。继而,于光绪元年(1875)在饶家河住宅旁营建讲舍,居家授徒。在教学时,他知无不言,以平生所得尽授生徒,使得“每岁科试,生徒入学者常数十人”,“获雋(此指取得考试资格)几以百计。”而他对于学生是否有回报,似乎也看得很开。据说,曾经有一个学生因他的辛勤培养而取得了功名,但这个学生后来并不按照礼节,逢年过节也从不看望他。有人为次鸣不平,但是愚泉先生却并不计较。王先生教学的名气渐渐为县内所知,“声名充溢乎学者之口耳,下至市人驺役,无不知有先生”。至今,三渔冲村九十多岁的妇女官纯英老人,仍然依稀记得这位被人们尊重的“王大先生”。
十余年的教书生涯,使他“桃李满天下”,也积累了一定的财富。但教书毕竟是一个操心的事业,消耗人的精力。光绪七年(1881),他人到中年,颇感疲倦,于是弃教从贾,买宅于津洋口老街,从事商业(后兼作津洋口王氏支祠)。但他毕竟是一个儒生,又不拘小节,所以不善经营生意。加上他“意不在牟利”,以致于“阅几〔岁〕尽耗其资”。他性豪侠,为人仗义,遇人经济困难,常援助。曾经有一个人耻笑他的经营之道,并阐述经商原则应该是如同木匠做木工,“以绳墨求之”,才不会有“累黍之差”,意为应该规规矩矩、斤斤计较。这是旧社会生意经,也衬托了愚泉先生这个儒商、侠商的与众不同。
贰
一个男人总有一个为他默默付出的女人,王愚泉的妻子程氏就是这样一个无怨无悔的女人。
封建社会的父母,大多都喜欢找一个比儿子年龄大的儿媳。邑人程宏炳的长女程氏,就比他的丈夫王愚泉大一岁。大约是他们的“八字”相合,所以双方从小就订了亲。程氏十五岁来到王家帮忙料理家事,十七岁时与王愚泉行夫妇礼,正式结为夫妻。
王愚泉及妻程氏行传
王与程氏的婚姻,风风雨雨三十四年。他们默契地遵循“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分工,共同努力经营家庭,积累财富,教育子女,使家庭由贫到富,将十个儿女拉扯成人。王常年在外教书和经商,很少落屋,不爱劳动,家中的日常事务全靠程氏一人操持,服侍父母、教育子女的重任也完全落在了她的身上。但这一切,王愚泉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对程氏心怀感恩。常年的朝昔相处,二人建立了深厚的夫妻之情。有程氏的日子,王愚泉觉得踏实和自然。
光绪十九年(1893),为王家操劳一辈子、年仅四十九岁的程氏积劳成疾,终于溘然长逝。此时,王愚泉先生如遇晴天霹雳,痛苦不堪。丧偶之痛让他久久不能释怀。他说:“我入不见安人(这里是对夫人的尊称),惘惘如有所失也;出不见安人,怅怅不知所之也。”这种痛苦,他“无处话凄凉”,只有他知程氏知。他甚至一度觉得生无可恋,“爰拟吉日送汝山阳,而我也欲叙别怀”。而时间愈久,思念愈深。第二年的正月,他终于无法压抑自己的哀思,在孤灯下饱蘸笔墨,饱含深情地写下了《祭妻程孺人文》(明清七品官母亲或妻子封孺人,王愚泉为候选直隶州判,为从七品衔)。这篇文章,于民国年间被乡贤向宗鼎先生编入了《长阳文艺搜存集》,流传至今。
这篇祭文,王先生是哭着写成的,“几不觉老眼昏花,字字皆泪”。善于作文的他,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提前构思,而是随情感挥洒而成此文。文之篇首,王先生说:“安人逝矣,而安人之恩情我从何处哭起,从何处诉起。然有不得不哭,不得不诉者。”
祭文中,王愚泉将妻子对丈夫和家庭的付出总结为“五苦四恩”。“五苦”是为家庭付出的五种辛苦:一为抚养弟妹之苦。程氏十八岁时,婆母谢氏去世,而妯娌尚未过门,“长嫂如母”,她勇挑主妇重担,照顾弟妹生活起居。二是生育子女之苦。从二十岁到四十四岁,程氏先后为王家生下了七个儿子、五个女儿,除一男一女夭亡外,都是程氏独立抚养成活。三是劳作之苦。“安人居家作苦田间,披星而出,戴月而入。”四是子女婚嫁之苦。程氏去世前,男婚者五,女嫁者三,“一切服饰奁妆”均亲自营办。五是营建房屋之苦。“近十年间,土木繁兴,几无暇日”,全靠她一人在家张罗。
而“四恩”,则是她对自己的四种恩情,有生活的照料,有为人的规劝。王“性疏庸,衣垢懒换”,而程氏常趁他睡着了给他更衣,他有时外归回家汗流侠背,程氏总是及时地给他垫热巾,防止回汗感冒。他吃不惯粗茶淡饭,程氏再忙总会给他“开小灶”。他“腠理不密”,怕受风,易发热,从小多病,而程氏常“侍奉汤药,晨昏不倦”。他说自己性格刚燥,“处事每多抵牾(指矛盾)”,而程氏常曲为全解,使他与人少了许多口角。
而程氏对王愚泉先生和家庭的爱,也是真挚的,充满深情的。这并不是出于封建礼教的约束,而是自愿。王先生有文化、有修养,对家庭也有担当、有付出。那么,她对王先生的好,对家庭的尽责任,也必须是无怨无悔得。她去世的时候,一儿未婚,二女待字。去世前,她难舍儿女,遗憾地说:“吾若苟延残喘,引幺儿成人,遣二女出室,得以了子平之愿,虽死亦瞑目者。”然而她更放心不下的是王先生,她担心去世后丈夫受苦,遗憾今生不能再见。她满怀深情,哭着对先生说:“吾与你仅有这场夫妻,是真梦想所不到者。”
《王氏宗谱》中记载的王愚泉及妻程氏墓表
程氏死后,王愚泉亲自操办丧事,将她葬在了宋家棚王氏祖茔。两年以后,他决定自己死后与程氏合葬,于是就程氏坟墓为自己营建生圹,提前打造墓碑。为此,他请来他老师谭大勋的长孙、自己的好友谭文鎡为他们夫妻书写了别传,请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得意门生、长阳居溪人张荣泽撰写了墓表,并请清末长阳拔贡、津洋口古文光先生书写墓碑。这就是笔者20年前所看到的那两块石碑。如今,因扩宽教育园区公路,原处于公路下的外贸瓦屋早已拆除,台阶可能已经掩埋在路基以下。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毕其一生,王愚泉先生仍期待来生与妻相见,在《祭文》的最后,他衷心期盼:“异日黄泉路上,重逢聚会,或可续生未了之因缘也。”
叁
光绪十五年(1889),四十五岁的王愚泉被选拔为恩贡生,取得履任直隶州州判的资格。但青年时的科场失意、半生的辛苦奔波早已消耗了他的青春,磨灭了他的雄心,加上州判位卑,得缺(指补知州或知县)又难,难以行大志。因此,他选择辞不赴任,高卧林下。他在饶家河讲舍之侧筑室三间,题额为“容安”,于此莳花种竹,教儿辈诗书。他的朋友张荣泽,不禁为其惋惜。张说:“使假君斧柯,授以令长之职,君未尝不乐行其道?天既靳其科名,君又不屑小试,惜也!”
王氏善文,凡为文赋诗,操笔立就,尤其善作古文。而文风“辞气直率朴实”,长于言理,语言清新自然。他不迎合世风,不喜欢作“新奇可喜之论、朋从戏谑语”。不刻意修饰,而文字“庄严品正”。他崇拜和学习“桐城派”大家方苞的文风。“望溪(方苞之号)常欲以程朱之理,为韩柳之文,而不能未竟之志。”愚泉继承方苞遗志,作时文不刻意议论,而寓理于中,且语言雅致。
《长阳西关外杨氏宗谱》
王氏遗存下来的文章已经很少了,除了《祭妻程孺人文》,现在发现的仅有收录于《长阳王氏宗谱》《长阳西关外杨氏宗谱》中的数篇祭文、传记、墓志等应酬文。但即使是这些普通文章,也是行文流畅、语言清丽,足见其功力。如其为杨氏所作《祀一世祖文》:
呜呼!德莫隆于宗祖,典莫重于蒸尝。惟根柢之孔固,斯枝叶之克芳。追忆我一世祖海公,由江西吉水迁湖北长阳。既挽草而为业,遂落籍于是邦。香炉山下,菖蒲溪乡;爰居数代,于此发祥;子孙繁衍,散处四方。或创业于宜都,或置产于宜昌。枝江、五峰亦有同宗,同宗共祖之杨。羌人文兮蔚起,绵世泽之孔长。历世传之培植,弥积厚而流光。设宗堂弗建,将祀典就荒。几何异若敖有馁而之叹,庭坚有不祀之伤。幸先灵之有感,启后人之衷肠;建宗祠于关外,奠列祖而永康;既昭穆兮有序,亦配享而有常。庶在天之灵爽以慰,而在下之忱悃以将。兹界清明(冬至),用荐馨香。缅精魄兮屡越,常降鉴于鳣堂。幸罔恫而罔怨,必来格而来飨!
而王先生昔日为王氏先祖所作传记,也颇具史料价值。如《十一世祖观值公家传》,记载了吴三桂于湖北战败,逃窜四川途中经过长阳,肆意掠夺,致使居民逃亡外地的情形。《十三世祖国泰公传》,则记载了“改土归流”前渔洋关一带的治安情况。都是地方历史有益的补充。
王愚泉的学生中,最出名的当属李焕甲。李氏为本县十五溪人,光绪乙酉(光绪十一年,1885年)拔贡,候选直隶州判,长期游学京华。其子李子骏(1893—1929),派名骥万,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受组织委派,以乡绅身份为掩护,回长阳开展革命活动。1929年7月9日,他与李勋、陈泽南等人领导举行西湾起义,宣布成立工农革命军第六军,本人任参谋长。同年8月5日,红六军将士1000余人被国民党军队包围,而李子骏等20余人在掩护部队突围时壮烈牺牲。
王愚泉后裔世系
按《王氏宗谱》记载,1931年时,愚泉先生已有六子、六孙、六曾孙。如今,居住于香炉山下宋家棚、赵家棚的王姓人口仍有上十户,按其字派,多为王先生的曾孙、玄孙等辈。2019年3月9日、10日两天,我遍访这些居民,均称不知道王愚泉其人,很多人更是连自己爷爷的名字都不知道。本来,我还想找到王先生的后裔,听他们讲一讲王先生的故事,可是事与愿违,令人遗憾。王先生的子孙,也许真在他们中间,也许可能早已转迁他地了。
王家坟园位置
如今的长阳一中新校区四号门以西,宋家棚三岔路往三渔冲方向约200米的公路下,是一块农田,过去被人称为“王家坟园”,王愚泉先生及其夫人程氏的合葬大包坟曾在这里。在经历了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和“破四旧”之后,原有的一切荡然无存。但我认为,王先生是一个值得回味的人,他的故事一定会永远流传。
本人在走访过程中,得到了邓守政、王家志、向大才、宋承春等人的帮助,在此一并致谢!本图文系作者原创,其他媒体使用须注明作者姓名及本公众号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