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 | 讲罪
讲 罪
她说她有罪,逢人就说。很多次,她站在村里的祠堂前,急骤地敲打破脸盆,“当当当”一阵响,乡邻簇拥过来,她便声泪俱下地讲自己的罪孽。
年轻人说她不正常。老年人说她是“讲罪”,有时还会跟着挤出几滴老泪。
村子本不大,男人又大都出去打工了,留守的婆媳几乎都听她诉说了一遍。接下来,她准备去人多的地方说。娘告诉她,听的人越多,罪就消除得越快。
她也体会到,说完之后,身体似乎要舒坦些。
起先,她不愿意说,难为情。娘发脾气,苦口劝:“要命还是要脸面?”她就依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娘住在邻村,翻过一座小山岗就到。她一直就是跟娘亲,隔三差五跑过去帮忙做点家务。有一段日子,她觉得全身乏力,头晕,吃不下东西。娘问:“看了郎中?”
“看了,郎中说我没病。可我耳朵轰轰响,眼睛越来越花了。”
“那样呀——眼花?怕雷不?”
“怕雷,更怕霍闪里(闪电)。”
“天哪!是不是有罪?”
“?”
“老古话,爹头上犯罪怕雷,娘头上犯罪怕霍闪里。”
“我对你们不差吧?”
“不差。那边呢?那边也是大人呢!”
那边大人指的是她的公爹和婆婆。公爹走得早,她没敬过香,也没烧过纸,但她听说妇道人家可以不上坟。婆婆快八十吧?行动不灵便——想到了婆婆,她心一沉,苍白的脸凝重起来。
娘再追问,她就坦白了。
“是报应!”娘不愿相信,但十分肯定。
“那怎么办?”她吓得不轻,完全没了主张。
娘便出主意,把罪行讲掉吧!娘还告诫她:“单是说说也没用,得马上改,边说边改。”
时间就是生命,她回去就帮婆婆洗了头。婆婆的头发长年不洗,解开头巾有一股浓酸味。
婆婆住在堂背,几块破木板隔出的间,只摆了一张床,一只小马桶。她以前不进去,里面臭气难闻。丈夫出去打工时有交待,给娘一口饭吃就行。她真的就弄好饭,摆上桌,外面喊一声,婆婆愿意吃就吃,不愿出来她就收走碗筷。
这些事,她在村里都说了。可她身体没有明显好转,应该还有更深的罪孽吧?
过了两天,理了理头绪,她顺便带着一篮子的菜,一早赶往街上南门菜市场。她腿脚软,行动慢,晌午才到。菜场人不多,她拉住一位大妈,就像抓到一根救命草。
“大娘行行好!我有罪,听我讲一下吧?”她是乞求的。
“讲罪,现在又兴这个?”大妈愣了愣,记得以前有这个风俗,倾听也是行善,便站定。问,“你有啥罪呢?”
她顿了顿,吸口气,才滔滔不绝说开了。
她说自己是白眼狼,婆婆年轻时什么事都帮她做。可婆婆老了,她衣服也不愿帮婆婆洗一件……
有一次,婆婆想吃馒头,丈夫买了,她又怂恿自己的儿子守在村口抢吃了。
她说:“最缺德的是,儿子不吃的棕子丢进潲水桶,我捞起来给婆婆吃了。”
围观的人多起来,有人摇头,有人叹息。
大妈说:“你是缺德!”
她接着说:“是啊!所以我有报应,天天浑身无力、头皮发麻、满眼金星。”
一位路过的老大爷插话:“妹子,你这是病,不是什么罪!”
她反而伤心地哭了,眼泪簌簌地说:“大爷!我没病,我真的是有罪。”
老大爷说:“你做的那些事,确实是罪,得改!但我也不骗你,我是退休医生,看你的脸色,还有你说的症状,应该是贫血。你去正规医院做个化验就知道了。”
她张开嘴,傻傻地不知所措。
大妈微笑道:“真是上天保佑!因为你讲罪,所以碰到了贵人。”
她点点头,脸上露出宽慰的笑。
戴智生,男,江西余干人,江西乐平工作,现为自由职业。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87年开始在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偶有获奖。小说多以故里旧事风俗人物为素材,努力营造一个美丽的江南文学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