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 | 墓碑
墓 碑
大哥来电话,父亲的坟茔不日迁移。
先父的墓地在故里郊区,一座形状似“龙”的山脚下,是块风水地。好好的一座山,早被采石的败坏了,现在又要搞开发,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突然想到一件相关的事情,连忙给大哥回电话:父亲的墓碑要妥善保护!
墓碑其实平常,普通的花岗岩;碑文也简单,只有家父的名讳,生卒年月日,以及我们子孙的名字。
但字迹很珍贵,那是先父生前书写的真迹!
父亲只读过两年私塾,偏偏练就一手好字,标准的欧体,刚劲挺拔。我小时候描红,临摹都是父亲写的帖子。可惜家里几乎没有留下父亲的墨迹。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没有书写过一幅书法作品——宣纸盖印章的。那时不时兴。“毛主席语录”倒是年年抄,一张大红的纸,贴在上堂的壁板上。对联自不用说,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大凡熟悉的都会来求字,过年前一段时日,我家门庭若市。
就是平时,家父的笔墨也是终日侍候着。说不定那一天,谁家遇上红白喜事,总得赠匾送花圈吧。写什么内容呢?找我父亲。家父毛笔字写得好,更懂书写的规矩,传统的,有讲究。单说寿诞用语,六十岁可以写“花甲之喜”,七十写“古稀之喜”就不好听了,得写“八十开庆”。称呼也是一门学问,什么姻伯、襟兄、高邻、世侄、内兄、外弟等,因对象不同而异。
父亲帮人写字,完全是利用业余时间,有求必应。
在工厂,父亲也闲不住,他身兼数职:采购员、技术员,还是一位编外负责人。
为什么是编外负责人?
上级任命的干部名单里没有他。
不过,父亲早期确当过主任,那时工厂还是合作社,二十人不到。合作社发展成后来的规模,父亲可谓劳苦功高。威严摆在那里,他什么事都管,什么事都拿主意,大家还真听他的,并一如既往尊称他为主任。
没有上级的委任,父亲能理解,究其原因,自己不是共产党员。入党申请书写过,蝇头小楷,字字真情。可经不起社会关系调查,父亲的姐夫解放前是国民党员。
被拒绝组织门外,是父亲一生的遗憾。
我们四兄弟相继步入社会,父亲再三叮咛:入个党吧!
大哥听话,当兵时入了党,娶个老婆也是党员。父亲甚是欣慰,树大哥为我们的榜样。
大侄女英子很快出生了。因为是孙女,父亲闷闷不乐。我们知道,他传统观念根深蒂固。
大哥讨好父亲,说:我再生一个。
父亲一脸严峻,斩钉截铁:那怎么行?你们是组织上的人!
七十年代末,政府倡导“独生子女”,大侄女赶上了。
二哥结婚,父亲寄于厚望。而二侄女兰子的出生,父亲又一次落入谷底,他总觉得自己不是一位真正的爷爷。
八十年代,我离开家乡,父亲经常来信,不外乎交待两件事:勤奋上进,抓紧娶老婆。
娶老婆应该是重点吧?
我回信搪塞:国家提倡晚婚晚育。父亲就不再提我结婚的事。
父亲是劳碌命,辛苦了大半生,退休在家反而不适了,身体每况愈下。
这是我不曾想到的。
突然有一天,父亲来信,勒令回家一趟。
过年还有些日子,什么事急燎燎的,我心里忐忑不安。
回到家,感觉不出异样。父亲倒是明显老了,他佝偻着身子,安静地坐在门前晒太阳,脚旁边一台收音机正在沙沙地唱歌。我叫他一声,父亲应一句,表情没有变化。我们相视片刻,父亲抬头看院子中央的梧桐树,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惊得枯叶一片片飘下来。
一会儿功夫,在外工作的弟弟也回来了。我们躲进里屋,他问我,我问他,皆茫然。
晚餐极为丰盛,都是我们爱吃的。父亲背靠上堂坐定,则不让我们上桌,说有话要说,先由大哥带我们去看一件东西。
东西摆在西屋的屋檐下,一块红布遮盖。二哥掀起红布,露出一块崭新的碑石,赫然刻着父亲的名字。字迹无疑是父亲书写的,除了卒年空白,其它一应俱全。
奇怪的是,孙辈落名处有侄女英子、兰子,另外还有两个名字:自强、自豪。
依照父亲的说法,女孩的名字是不准落墓碑上;我更不清楚自强、自豪何许人也?
大哥认真地说,父亲允许孙女的名字上墓碑,更盼望孙子。“自强自豪”是父亲为我和弟弟未来的儿子取好的名。
我讶然!
回到饭桌上,父亲楚楚地对我们说:我有生之年不能见孙子,“百年”之后也行!
呜呼哀哉!恨不能等上百年,父亲已驾鹤西去。
戴智生,男,江西余干人,江西乐平工作,现为自由职业。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87年开始在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偶有获奖。小说多以故里旧事风俗人物为素材,努力营造一个美丽的江南文学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