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从杂剧到小说——李逵的形象演变(《水浒璅语》之三十四)

虽然李逵的故事是在大闹江州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但是李逵下山才是他正传的起点。《水浒传》刻画其他的主人公都是写他们上山的原因,只有写李逵是写他下山的经历。

方成绘李逵

自《水浒传》出世,便使人觉得李逵生来就是要上梁山的,不必为什么缘故,所以被称为“天杀星”,便是天生的强盗。“评《水浒》运动”里面把李逵解读为最革命的梁山英雄,也是出于同样的缘故。

但从文学上看,这不过是因为元杂剧和之前的话本文学中并没有李逵上山的故事,反而多的是李逵在梁山以后发生的故事。但既然决心将李逵写成天生的强盗,不可避免写他的残忍,但一味残忍未免使人生厌恶心,所以必须写出他的一些道德精神,使这个人物多一些层次。

《水浒传》处理李逵的道德与精神,处处是比着宋江落笔的:

一是孝,宋江是“孝义黑三郎”,而李逵要下山去接老母,这在那个时代可谓大节,清代人说“百善孝为先”,一个“孝”字当头是可以遮百丑的,雷横以“孝”的名义打死了白秀英,便掩盖了他横行霸道的事实,李逵的孝便是为他的杀行遮丑的。

陈永锵绘《李逵接母》

二是义,宋江“义”的行迹我们见得多也分析得多了,李逵的这次下山里,一旦听说李鬼家中有老母便放了他,更和李云、朱富都交上了朋友,这是他的“义”字当头;

三是忠,自然的李逵绝不忠于朝廷而只忠于宋江一个人,宋江教他死他便死,连一丝怨言也没有;

四是不近女色,宋江在阎婆惜身上不打紧,而李逵则不但自己守住童子之身,而且在宋江面前始终提醒他不要近女色,做的比宋江更甚。甚至连他们的形象也是一样的,李逵是黑鬼,宋江是黑矮杀才,都是以黑闻名的人。

只是相比于宋江的权谋,李逵更迷信暴力——作者把他的暴力解释为“爽直”。但如果仔细分析,宋江是用权术统驭人,李逵是用残忍威吓人。这两个人刚好是一个对子,所以杀李逵的只能是宋江,在楚州宋江设计,让李逵饮下毒酒;而杀宋江的也只能是李逵,听说宋江强抢民女,坏了名声,李逵便在梁山泊上砍倒了杏黄大旗,要与宋江火并。

孙忠会绘李逵

如果以《易经》来论,宋江至阴,李逵至阳。至阴以厚德载物,为万物之母,所以能够收纳梁山群雄;至阳则亢龙有悔,形如婴孩,梁山上自然没有他的朋友。

作者写李逵下山取母,为的是写出李逵在生活中的样貌,绝不是冷绝、残酷绝的。所以写他的孝,他的作为与他本分的哥哥的对比。但这却并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将李逵这个人物写的不成立了。

第一、李达是个本分人,给人家做长工,看见李逵便想报官,但他同样是孝子。如果不是李逵非要取母上山,自己宁可替李逵受过,也不告诉母亲李逵落草受到通缉这个事实。他的懦弱里带着传统道德里的善良。而李逵则生性残忍,又毫无忠君爱国之心,与他的哥哥和单纯的老娘全然不同。

第二、李逵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家庭,绝不可能像史进或者孔明、孔亮兄弟那样延请好的教头,他的一身武艺从何而来,一双板斧又出自何处,都指说不清。

田连元

评书家田连元先生在设计时加入了李逵父亲为财主卞金洞所害,李逵投师练斧,杀人命案连累哥哥入狱的故事,这便将李逵的本末说清楚了,但却无法解释李逵的残忍——所以我很怀疑,这段书不是出自老先生们的本子,而是田连元先生的创造,至少是他严重加工过的,因为这段书太符合“革命史观”,而且把李逵写的太干净了。

元杂剧中的李逵不过是个丑角,但作者决心把它写成主角,所以褪去了许多元杂剧中的本来色彩。但出于故事的完整性,也不可能完全褪去杂剧的颜色,譬如李逵每次下山都要改扮,正是他乔教学、做官的本钱,而他扮成哑道童、见李师师、乔坐衙也都是他丑角的反映。

在田连元的评书里有李逵装病和燕青一道下山请常七爷的故事,李逵先剪胡子,后又扮演程咬金,当然仍不褪去丑角。

水浒传原文写从安道全上山到梁山泊排座次,田连元只用半回讲完,这个部分却用了整整六回的书目。燕青扑擎天柱,原文只有半回,但田连元却演义十回之多。而这种安排并非田连元的故意创作,乃是说书艺人的底本使然。

连环画《燕青李逵双赶会》

在最原始的故事里,李逵和燕青是对着写的,一巧一拙,相当益彰。而且他们的故事都是山下的故事多,山上的故事少。在元杂剧中李逵每以“山儿”自称或者被称,“山儿”即山野之人对山下之人的自称,可见他是下山的例子。

而在元杂剧《同乐院燕青博鱼》里,宋江给了燕青一个月假期,但燕青四十天才回返,而且稍后因为眼疾再次下山,可见他的早期故事也是在山下的。这其实也能解释何以《水浒传》在招安之后的故事里,鲁智深、武松等人几乎已经失声,唯独李逵和燕青被深刻刻画——不过是元杂剧情节在小说里的延续而已。

只是在《水浒传》的小说文本中,为了保持整体作品的严肃和短打侠义的主旋律,李逵的“耍”也随之变成了“闹”,“有趣”的故事开始变成了“有意义”的故事。

张伟泽雕塑李逵

以李逵负荆的故事而言,原本的剧本重头戏在李逵的莽撞与丑态,而改动后的《水浒传》文本则重视了宋江的坦荡和亲民,因为宋江为了自己在民众心目中的形象而亲自下山正名,本身就是农民起义领袖日常宣扬的跟民众打成一片的风范,这是符合民众的期待的,所以称为刻画的重点。

只是在“评《水浒》运动”中宋江作为“革命家”的身份被打成了“投降派”,所以“李逵负荆”一出刻画的重心便又回到了李逵身上。

经过这一番改造,李逵的形象由“丑角”到“配角”,终而变成了“坚定的革命派”,这是不符合文学的历史的,但却很符合政治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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