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新谈:捧萧长华(黄裳)
黄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祖籍山东益都(今青州)人。汉族。笔名黄裳、勉仲、赵会仪,当代散文家、高级记者。
捧萧长华
萧长华是梅剧团的老班底,以七十高年来沪佐梅博士演出,我很喜欢他,听了两出戏,也颇觉得满意。萧已经那么老了,所演的又是丑角,而且现在又已离开了上海,我在这里捧一下大概还不要紧吧?
第一,我想表示我的崇敬之意。中国的舞台上,曾经有几个从事戏剧生涯数十年之久,不堕于荒淫,不论于恶趣的呢?近八十的老人,在台上还是活生生的,妙趣横生,经历了数十年的沧桑,眼观如许事变,萧老当是目前的柳敬亭,苏昆生罢?
那一天我听了萧老与姜妙香的《连长三级》。这是一出“冷戏”,平常不大见。萧姜合作大约该是目下的“第一份”了。萧扮店主,一个饱经了人情世故的人物,姜妙香则形容尽了那时代中的腐儒的腐字,现在的小生群中,真能作出这个腐字的实在很少。两位是工力悉敌的。店主东开始以慈悲的心情接待这个穷酸;稍后,因为半夜三更,高声读书,而加以“训斥”,“乱解经文”,那一段是大家都知道的妙文。
当他引了那个穷酸住进店去的时候,指着上房说,“是重庆飞来的老爷们住的!”使人想起古时的优孟,清末的刘赶三,一句名言:专制使人变成冷嘲,这真正是所谓“奴隶的语言”,当他引起了台下的哄笑时,我想这笑声大可分析,大约很不致引起人的愤怒,即使是真正的重庆飞来的老爷,大约也只是莞尔而笑而不会觉得这家伙该杀的罢。这大约真是时代的悲哀。然而这是时代中值得欣赏的“艺术”,在这只能利用冷嘲以抒愤懑之时,岂是是欤?
今天的读新闻,傅斯年先生在参政会中大声疾呼,要清查孔祥熙、宋子文的财产,声色俱厉,掌声如雷,终于却也不免为“豪门”所暗笑,如单就其滑稽冷隽而论,盖尤不及萧老远甚。
京戏里的丑角如果分将起来,也可以分那么几种。如“硬滑稽”——马富禄即属此类,努力做出怪状,使别人笑乐。我并不说这不是“上乘”,然而直感的觉得这种滑稽是没有什么味儿的。
比较高一等的品级,大约可以称为冷隽了。他们大抵做出最冷最无表情的脸,说着最荒唐不经的话,也可以使人发笑。然而这也是做出来的。
至于萧长华,我看他的滑稽,已经不大是做出来的了。
再举一个小例。有一次我去听梅兰芳的《春秋配》,“砸涧”一场,萧老挑了担子在涧边经过,那个被砸在涧中的强盗向他求援,自己假说是贩米的客人,萧老不经意中说道,“瞧啊,白米卖多少钱一担了,你们这些贩米的,真没良心呀!”这自然是临时抓的“哏”,自然米价之贵也并非全是米贩子的“功劳”。然而我觉得很好,因为我看萧老那么一六七十岁的老小贩,在不经意中流露出这么两句来正是出诸一个小百姓的心底之立,话虽滑稽,却实沉痛。这使我觉得“伟大的喜剧往往是孕育在悲剧里面”的话的正确。
戏台上各式各样的人物,都在恪守剧词,作他们的职业表演。只有小丑才可以随时随地自由地说两句真话。戏班后台最重小丑,如他没有动笔涂白鼻子,别人是不敢化妆的。我想这实在是应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