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儿子又想起您
最近看了《中南海人物春秋》,书中披露了数十位政坛高层在“文革”中的命运变迁。不少老革命蒙受冤屈横遭迫害,有的竟含恨离世,不过现已得到平反昭雪;有些造反派猖獗一时,利欲熏心,颠倒黑白,打击陷害,最终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看着看着,不禁让思绪穿越到四十几年前的那个峥嵘岁月。1963年出生的我,脑海中还有对文革的记忆:1969年九大闭幕,地方组织的欢庆喧嚣的场景;印象中也见到过贴出的大字报;那时的学校经常举办“开门办学”,走出去或请进来,聆听农村干部作的“专题讲座”;记得当时写作文多是从报纸上摘抄语句,觉得这样才跟上时代脉搏。
特别是,家父的命运在1969~1970年发生逆转,给童年的我及家庭带来了一场厄运!政治上毫无地位,经济上异常拮据,生活中孤立无援。不多的亲戚之中,仅与姐姐家保持互动往来,那个不堪回首的经历深深地烙在心中!
父亲1924年出生在当地一个殷实富庶的家庭,兄弟姐妹五人中他最小。不过,少年的他就饱经沧桑。还不满十岁,父母先后去世,开始与年迈的祖父生活,从祖父那里开启了国学启蒙。祖父去世后,依托年长十余岁的兄嫂过了几年,开始闯荡江湖,直至成家立业。
他学过医生,做过文书,当过塾师。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参加了教育工作,成为新中国早期教员之一。凭借读过几年私塾的功底,凭着塾师的经验积累,加上自己的奋发进取、自学钻研,小学六个年级的语文、数学(当时叫算术)、自然及音体美等各门科目(当时没英语)的教学都能胜任。五十年代中期,担任过某乡中心校负责人,曾选送省教育行政学院脱产学习。
五十年代的政治风暴他侥幸逃过,仅以免去校长之职为代价。六十年代后期,随着阶级斗争的持续深入,“地主”家庭出身的他,远离政治埋头业务又生性耿直,终被当时的激进分子“挖出来”,很快成了斗争的对象!
1970年1月,父亲被开除公职,告别了近二十年的讲台,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离开了教师队伍,回乡务农并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改造。
为了生存,为了这个家,为了抚养未满七岁的儿子,他忍辱负重“重新做人”,做农活挣工分,养家糊口。几十年过去了,还记得当年他挖地、挑担、推车等劳作的身影;还记得他因劳累过度,一坐下便不想动弹,闭目哼哼的神色;还记得他与“黑五类”们站在马路边,被示众的那一幕······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他不顾声名扫地,不为命运所屈,能坚持活下来,并承担繁重的农活,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意志力!要感谢母亲,危难之中对父亲的理解和包容,与他一起共同撑起那摇摇欲坠的家!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人们的物质生活极度贫乏,大都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可政治气氛却特别浓郁。在生产队劳动改造的父亲,曾两度作为阶级斗争的典型,遭受大会批斗!为了寻求新的“罪证”,记得某天夜里大队派人来家中搜查,父亲的几本日记被收走,作为阶级敌人妄想复辟的证据,“黑日记”的发现成为典型案例,公社为此专门召开现场批斗会。
十岁左右的我虽没到会场,但可以想象,父亲被挂上牌子,跪在台上,接受领导干部和革命群众的“控诉”和“质询”,为了振奋精神鼓舞士气,会场上少不了呼喊“打倒某某”的阵阵口号。试想,一个不到五十岁的七尺男儿,一个本有人格尊严的教师,其时会是怎样的心理感受?!
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上学的我感到低人一等,心想自己怎么会生在这样的家庭中?老师要我与家庭划清界限,我想“划清”就是不理会吧!可惜当时还没能独自生活,否则,肯定不能与“反动”的父亲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不可思议,父亲他心里该是多么憋屈!乃至多少年以后,意识中都习惯与父亲保持一段距离,而不愿亲近他!
父亲离开教育在家乡接受劳动改造前后约九年时间,终于熬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阴霾驱散,苦尽甘来。那是1979年的上半年,他被落实政策,获得平反并恢复工作。
复职后,他在塘头中学教书约十年时间。1989年后,父亲才彻底退休,沐浴党的恩泽,过上二十余年恬静幸福的晚年生活。他酷爱书法,擅长诗词。与辛劳大半辈子的老伴,相互照料,颐养天年!
1994年春摄于家中
值得一提的是,复职后的他,见到当年曾经参与批斗他的人,毫无怨恨之情,早已释怀淡化,像是没发生一样。他常告诫我说“待人好,就是待自己好”,尽管遭遇坎坷蒙受冤屈,他仍心存善念,以赤诚之心面对身边的每个人。
父亲的勤奋进取精神永远激励着子孙后代。没有进过学校的他,靠着自学钻研和虚心请教,不仅胜任了初中语文教学,还在诗词、书法等方面达到较高的造诣,深得同行的认可和赞誉。据说年轻时,他在音乐方面才艺非凡,吹拉弹唱都在行,还能作曲填词。
晚年的父亲患上“老年痴呆症”,多亏母亲的悉心照料。一度昼夜颠倒,2011年夏的一天夜里,他独自起床不慎摔倒造成骨折,面对年近九旬瘦弱的老翁,无以施行手术医治。他强忍疼痛,在家卧床不到二十天就离开了人世,享年8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