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什贝利两首十四行注疏

赵岚

两首十四行

1.恶作剧

肉体的产品对它

变得致命。我们的唾液

会杀死自己。但我们

死于我们的热量。

虽然我说我渴望说的事

其实不必,它们自身的火焰想像着它。

于是我被完美所欺骗。

碘酒瓶坐在了大厅里

公园外爬躺着敞篷汽车

杏紫色的云

我们的血流下磨碎的

奶油色大使馆。

在它里面他们有一张“圣路易斯·布鲁斯”唱片

2 .白痴

哦!这阴郁,冷漠的世界

对我一无所知!那些岩石,那些家庭

不了解我肉体的触摸,也没有一棵树

它的影子认我做朋友。

我周游了整个世界。

没有我认识的人,没有任何友好的野兽

把它的鼻子放在我的手上。

没有少女吻我的脸欢迎我。

有一次,当我从直布罗陀

取道去往合恩角时

我在船上遇见了一些友好的水手

而当我们努力阻止船下沉时

正是那些波浪显得友好,那些

撞击船头的水花发出了响声。

Two Sonnets

1.DIDO

The body’s products become

Fatal to it . Our spit

Would kill us, but we

Die of our heat.

Though I say the things I wish to say

They are needless, their own flame conceives it.

So I am cheated of perfection.

The iodine bottle sat in the hall

And out over the park where crawled roadsters

The apricot and purple clouds were

And our blood flowed down the grating

Of the cream-colored embassy.

Inside it they had a record of “The St. Louis Blues.”

2.THE IDIOT

O how this sullen, careless world

Ignorant of me is! Those rocks,those homes

Know not the touch of my flesh,nor is there one tree

Whose shade has known me for a friend.

I’ve wandered the wide world over.

No man I’ve known,no friendly beast

Has come and put its nose into my hands.

No maid has welcomed my face with a kiss.

Yet once,as I took passage

From Gibraltar to Cape Horm

I met some friendly mariners on the boat

And as we struggled to keep the ship from sinking

The very waves seemed friendly, and the sound

The spray made as it hit the front of the boat.

【注】

1.诗歌有时像谜语。阿什贝利的这两首十四行诗正是这样的语言之谜。首先你要识破它的语言之谜,而其敞开的部分,才能为你所激赏。但如何识破?

2.第一首,标题为《恶作剧》。

怎么才能识破这十四行所表达的语言之谜?其实关键,与我们日常生活中打谜语的原理一样,靠的是对语言/生活的机警,还有就是靠对经验的不同方位的回忆或反省。

好了。我先试图说破我所理解的谜底,在第一首中,阿什贝利用十四行所写:爱。

从标题上来看,这个谜语是阿什贝利跟我们玩的恶作剧。当然,第二层意义上,也就是这首诗更重要的旨意,爱实际上是一场恶作剧。

3.第1句,肉体的产品对它/ 变得致命。在人之概念中,肉体和爱,应该是对称的一对。爱是肉体的产品,但这个产品对肉体却是致命的。

4.第2句,我们的唾液/ 会杀死自己。你应该知道,爱多么自私!

5.第3、4句,但我们/ 死于我们的热量。这里有一个转折,上一句表明了爱多么自私,但它却不会杀死我们。而我们的死因,假如存在的话,那是死于我们太多的爱的能量。

6.第5、6句,虽然我说我渴望说的事/ 其实不必,它们的火焰想像着它。Though I say the things I wish to say / They are needless, their own flame conceives it。在爱这个事实中,语言显得很矛盾,或者说语言无法击中爱。而它们的火焰想像着它。阿什贝利这样说出了语言与爱的本质关系。语言无法触及爱,但语言的火焰或许可以。

7.第7句,于是我被完美所欺骗。语言来表达爱,是一个完美的欺骗。阿什贝利亲手展现了这个矛盾。这是一个莫比乌斯带,在语言对爱的描写中,必尽完美,但语言最终又是不及物(不及爱)的,所以,我被它的完美所欺骗。

8.下一段,也即第8行。碘酒瓶坐在大厅里。碘酒瓶,你知道那玩意的用途了。在你被擦伤皮肤时,用它来治疗。它坐在大厅里,是等待事故的发生吗?

9.第9行,公园外爬躺着敞篷车。这一句原文,And out over the park where crawled roadsters,在the park前面并置了两个词语 out和over,这是方位提示,显然敞篷车发生了事故冲出了公园外。

为什么阿什贝利强调在公园呢?公园里都是模拟,不会发生真正的危险,人类发明的公园,就是对真实冒险的戏仿,对大自然的戏仿。另外,我们看一下,为什么阿什贝利要用敞篷汽车/跑车,而不是其他的?

这是因为这种美好的东西,阿什贝利要强调的是它潜在的易发生事故。速度激烈,同时又是敞篷,引发事故总是必然的。这一句这么写,是因为碘酒瓶坐在大厅里等着。

10.第10、11、12行,杏紫色的云/我们的血流下磨碎的/奶油色大使馆。The apricot and purple clouds were/ And our blood flowed down the grating/ Of the cream-colored embassy.

对照原文,这三句的意思是,爱在生活中常常发生事故,而我们留下的血,是磨碎的杏紫色的云,但它又是我们常常在另一种状态下所处的奶油色大使馆/the cream-colored embassy。

the cream-colored embassy这个词是阿什贝利创造的一个词,前缀cream,它在文化以上是可口的,甜腻的,但也是速朽的,而embassy,借用了一个政治词汇,庄重的,严肃的,它又体现了一种派生性,而阿什贝利的这种构词法,非常准确的描述了爱的本质特征。

11、12.第14行。原文是一个双关语,Inside it they had a record of “The St. Louis Blues.” 第一种意思是,在它里面他们有一张“圣路易斯·布鲁斯”的唱片。“圣路易斯·布鲁斯”是一个美国爵士歌手名字。

第二种意思是,在它里面他们有一份“圣路易斯·布鲁斯”的记录。大使馆里有一份记录。这太符合外交状态。但这个记录是什么?

The St. Louis Blues用一个引号概括起来,相当于书名号,阿什贝利戏仿了外交事件的一种正式性,仪式性,尤其是The St. 它太正式了,戏仿太逼真了,仿佛来自梵蒂冈的手谕。而解构这种神圣戏仿的,却是布鲁斯这个词语的真实内涵,它指的是蓝调爵士。

而实际上,The St. Louis Blues正是一位美国爵士歌手的名字。而今天,更多的也指一种爵士风格,一种由美国的非洲后裔创造的音乐流派,这种土生土长的民间音乐成形于1900年左右。布鲁斯那种蓝调的忧伤,或许也是其内容,更符号大多数人的心境。某种程度上,阿什贝利重新解释了Blues的关于爱的真正内涵。

那么,这份记录,阿什贝利还原了爱的故事。难道爱真的就是我们(人类)之间的用语言的方式所进行的这样一场恶作剧?

13.第二首《白痴》。

那么这首十四行的语言之谜的谜底是什么?

这次,阿什贝利选择了时间。

14.一二句,哦!这阴郁,冷漠的世界/对我一无所知!正如这个标题一样,阿什贝利用时间高傲的口吻,还以对人类的嘲讽。时间的口吻是什么样的呢?它总是在某处阴阳怪气地说,“哦!这阴郁,冷漠的世界/对我一无所知!”

15.第2、3、4句,那些岩石,那些家庭/不了解我肉体的触摸,也没有一棵树/它的影子认我做朋友。你看,时间的口吻显得多么清纯,多么冷艳。它如是说。难怪阿什贝利在暗地里对我们说,“你看嘛,这个白痴!”

16.第5句,我周游了整个世界。这像不像白痴说的话?但它的确是这么干的!整日在我们的周围游荡。

17.第6、7句,没有我认识的人,没有任何友好的野兽/把它的鼻子放在我的手上。这个小白痴,有时候还很幼稚、单纯。它是不是个有时还很可爱的小白痴?

18.第8句,没有少女吻我的脸欢迎我。刚才还说它有点小天真,小可爱,但你看,说着说着它就变成了一个有妄想症的小白痴了。

19.上一节,共8句。非常有趣,阿什贝利完全模仿了白痴的口吻,一会儿是小清晰,一会儿是小天真,小幼稚,小单纯,又一会儿却又不知天高地厚,充满妄想症。如果说,时间是一位公主,那无疑是一位可爱的白痴公主。阿什贝利对她的戏仿,太好玩了,充满了戏谑、反讽和天真。

正是这种可爱的白痴口吻,通过两次镜面投射,将一种现代性非常戏剧化的呈现出来了。

20.下一节。共6句。口吻转变,阿什贝利从一种修辞性的白痴口吻,撤退回到了诗人的史诗般的纪事。因为口吻的突然转变,宏大的历史张力由此产生,诗人从戏谑回到了责任者的位置。

21.第9行至第14行。

有一次,当我从直布罗陀

取道去往合恩角时

我在船上遇见了一些友好的水手

而当我们努力阻止船下沉时

正是那些波浪显得友好,那些

撞击船头的水花发出了响声

第9、10行,从直布罗陀到合恩角,这是大航海的行程,当然是人类突破黑暗认知的一次伟大壮举。而这虽然是一个比喻,却达到了史诗般的意义。在某种语境中,人类的所有行为,都是一次大航海的故事。对时间的未知的探索。

第11行,我在船上遇见了一些友好的水手,这一句中,水手/ mariners,自然是那些对大海的驾驭者,能克服对未知恐惧的人,历经风浪的人,有经验的人。当然,这是阿什贝利对文明史上的人物的礼赞。

第12、13行,而当我们努力阻止船下沉时/正是那些波浪显得友好,注意这一句的重点不是船的下沉,而是那些友好的波浪。那么波浪指的是什么呢?

在阿什贝利的诗歌中,他常常使用波浪这个词语,更多的时候,波浪是他诗歌修辞中意义之间进行摆渡的一个介体。而在此处,船要沉没,本身正是波浪摧打的结果,但波浪却给与了它的另一面,那就是它的教育意义,也即时间的教育意义。

第14行。那些/ 撞击船头的水花发出了响声。这一句紧接上一句。水花撞击船头,这是一种执着的快乐,人类在时间种的千苦万难,却从不因此停止,阿什贝利此刻呈现出一位人本主义者的胸怀,乐观而勇敢,在人类未知前景的大航海行程中,他充满执着与信仰。他更乐意倾听那些撞击船头的水花发出的声音,那是迎面而来的时间的力量。

22.《白痴》这首十四行诗,上下两段,风格截然不同,上一段戏仿,下一段立即退出,而进入一种当代史诗的命运礼赞中,在一种分裂的自我形式中,完成了一个有关时间的精确叙事。

23.十四行诗诞生于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诗人彼得拉克等为肇始者,其后在法国、英国盛行,莎士比亚诸将将其带入了新的历史阶段。而到阿什贝利这里,十四行诗已进化为更加自由、轻灵的诗歌体裁;在主题上,其以智性融合轻盈或隽永,或者以轻盈溶解智性,比如在处理爱、时间、记忆等人类母题时,它避免了现代主义过度沉重的心理视角。《两首十四行》皆如此。

2015.04 @shanghai
策划:杜绿绿丨编辑:fay(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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