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中间有棵苦楝树

年纪越大,越想家。

家里也没什么好想,父亲挣扎了几年,没有逃脱死神的追捕,去年不管我们了,走了。自此之后,父亲成了一个长长的忧伤。母亲一个人在东干脚,心里害怕。我不知道——或者我的年纪离七十古来稀还远,在不舒服的时候心理偶尔闪过死亡的影子——如果真的只有这一个选择了,躺平就好。我父亲就是这样的,所有的挣扎方式都无济于事,那就躺平了,尽量舒服一点。母亲是个老弱病残,已经失去了一个人奋斗的能力,不想勉强了。在门上挂了一把锁跟我弟弟走了——自此,我就成了有家难回的游子。

其实,我心里有一万个回去的意愿。

不为别的,就因为熟悉。

或者,因为记忆。

那些老熟人——父辈,或者兄弟,在逐渐离开阳光世界,我们凡人无法挽留。但他们葬在后山上,附近的高岗上,甚至庄稼地里。他们没有想过死后,会埋在一个意想不到又熟悉的地方。我们不能交流,可以对视,他们用他们的沉默,复活我们曾经经历的岁月。那是生命的轨迹,也是生命的厚度。回到东干脚,在那里老死,不会孤单。

闭上眼睛,在家乡寻找标志的时候,我看到了田野中间的苦楝树。

东干脚、平田、神山下、板利园、罗坝、清水桥、何家之间,有宁远最大的一片水田,纵向的永连公路(湖南永州—广东连州)把这片田野一分两半,东干脚、平田院子在东,神山下、板利园、罗坝在西,清水桥、何家在北,阙家和淌岭几乎在这万亩良田的中间。为什么说一下阙家?抗日名将阙汉骞就是阙家的,三百人的院子,出了一个在当地了不得的人物,像山一样,轻视不得。东干脚离阙家两里地,只是,阙家祖先选择了在淌岭西南边的舂水畔建村,隔了一座石山淌岭,阙家的一瓦一角都隐去了。阙家人却经常见,他们农闲干两种营生,一是下舂水捕鱼,一是上大岭砍柴。捕鱼要到平田院子厅门口换钱,上大岭要过东干脚大门口。东干脚的小孩子不懂事,经常追着阙家砍柴人唱“阙家阙东东,演点鬼崽崽戏,敲点烂蹦蹦”(蹦蹦,鼓),戏虐阙家人。阙家人从不理会,大队人马走自己的路,直到茶山里消失。

阙家之所以出阙汉骞,在于阙家人大度,不与常人庸人论长短是非。

我看鸭子——当年,父亲的一种发家致富的选择。

农村,致富路,不外乎种田、养猪、放牛、养鸡鸭。

而这些,要的是劳力,大家都捡适合自己的来做。

东乡嫁过来的土云婶一栏养八头猪,卖一回,得五千块钱。嫌买猪崽贵,还自己养一头母猪……一年忙下来,披头散发,人都不成形了。

我父亲选择养鸭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养鸭子。

养鸭子是个不省心的活,一年四季踩着鸭尾巴走。鸭子离不得人,我就不能四处走脚,连和伙伴在门口玩个游戏的自由都没有。

东干脚门口是龙溪。

在东干脚能看到龙溪的发源地大岩口,也能看到龙溪归于舂水的河口。父亲胆大——吃过苦挨过饿长大的人,胆子不会小到哪去。他可以跟着鸭子顺水而下,过田野,过平田院子,到六合坝。六合坝下,就是舂水——那是一条大河,河上寡婆桥,人过桥,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就会被桥下流水晃晕。每次过桥,我都心惊惊,生怕腿一颤,一脚踩不准,掉河里去,就不能去外婆家了。至今,我的胆量仍没有超过父亲。

他知道,我放鸭子,最多放到田野中间的那棵苦楝树下。

龙溪上有三条石涧,把对岸水沟引来的舂水引到西边,浇灌禾苗,滋养人间。石涧由两块一米多宽两米多长的青石板搭建而成,中间砌石墩,石板两侧放青石条。

那棵苦楝树就在中涧上面的河湾里。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诗是现成的,涧边幽草是现成的,鸟也是现成的,树也是现成的。鸟是不会唱歌的翠鸟,所有的鸟——也包括翠鸟,都不怎么喜欢苦楝树。苦楝树一年四季一身药味儿,不招所有诗意的昆虫和动物喜欢。我也不招人喜欢,但跟苦楝树没关系,但道理一样,都是个性惹的祸。

上涧以下,属于平田院子。在中涧,叫一声,喊得应父亲。所以,我放鸭子,就以中涧为界。万一出点什么问题,我还可以喊父亲帮忙。平田院子虽是大院子——东干脚也是从平田院子搬出来的,但对小院子的人,大院子的人通常都有一口“恶然气”,不把小院子的人当回事。我的鸭子爬上河坡,进了禾田,平田院子的人赶了我的鸭子就往平田走,一边走一边凶我:老子赶回去先杀几只!鸭子被赶得踉踉跄跄满地打滚,要是我父亲见了得心疼死了。我还是叫我父亲,我父亲小跑着,追到平田院子桥边的洗衣埠头,才追上。那个人挥着锄头把子,正赶着鸭子上洗衣埠头。鸭子被他赶得七零八落。

我父亲叫了一声他:老叔,事不是这么做的。毁了你的东西,该赔就赔嘛,你拿畜生出什么气?

那人见了我父亲,当作没见,还是在吓唬我:老子赶回去,一天杀一只。

我父亲站到了他面前,他才觉得不好意思了。

我父亲不怕任何人,他铁青着脸,说:老叔,你就一世人不养畜生,保证畜生不撩事的?

那人从河水里沿着洗衣埠头上来,说:你养鸭子,别人就不吃饭了?

父亲说:走走,到你田里看看,看赔你多少。

那人拎着锄头把子,说:下回,下回你鸭子还到我禾田里游,我就不客气,直接抓两只回来熬汤。

我父亲见了台阶,对我说:你还不谢谢你XX爷!

在心里,我已经日了这个XX爷几万次祖宗了。

我被XX这个爷着实吓了一跳,父亲不来,我真以为他会把我家的几十只鸭赶回去,经这么一回糟蹋,很多母鸭都要产软蛋,损失大得我不敢想。

我父亲没说什么,陪着鸭子,游到中涧,鸭子在苦楝树下的水滩边停下来,开始洗澡叼毛休息。父亲苦口婆心地说:跟你讲了一万次了,养鸭子是弱门口子,惹不起事,你再不能三心二意了。

我没出声,我还在刚才的惊恐里颤栗。

这是我十年养鸭子中遇到的唯一一个赶着我的鸭子回家的恶人。

父亲在河坡上走着,像在大湖里游。

我看着苦楝树。

看着湖一样的田野。

三年前,这里的河湾只有水草,河坡上只有茅草和一丛野菊花。

夏季发大水,山洪暴发,把山脚的苦楝树籽裹挟到河里。苦楝树籽在河里载浮载沉,随波逐流,一路向南。一颗苦楝树籽被河坡上的空隙截胡了,留了下来,春天发芽,一年成长,就长得比两个人都高了。对岸路窄草多,我极少去对岸,别人也是。苦楝树并不挡人事,留了下来,三年,树干就长的堪比一根小电线杆了。苦楝树枝多叶稀,造型像当时流行的运动头。秋末,枝上一揪一揪的果子转黄,我就开始遗憾,这么多的果子,却不能吃,人不能吃,鸟也不能吃。这个时候,田里打谷机响,秋收了。回头看,挂着果的苦楝树,在空旷的田里,如开出了一树繁花。

秋收之后,我就闲了,河里的鸭子上了岸,自由了。

春天,万物复苏,河坡上的茅草一蓬比一蓬高。苦楝树在半空开出碎碎的一层白花,一副羞答答的样子。这并不影响春天的娇媚,山脚下,桃花、梨花,桔子花次第开,不仅有美色,还有芳香。

人们并不注意它。

它兀自生长。

我不知道我有几年不放鸭子了,但那棵苦楝树还在,还在田野中间,高高大大,枝叶茂盛,像一风帆了。

田野如湖。

很多次,想念东干脚,思绪像春蚕啃食桑叶上一样啃食乡土的时候,那棵苦楝树就像一根咬不动的叶子筋脉,撑开斑驳的往事。它什么也不知道,但它是一段岁月的见证者,还是保密者。它不知道,但我知道它是我回忆里的一根指针。

它的使命,和我的使命一样——活下去。

那片深沉得像一片湖水的大地——不要去看那些高山,已经足够我们依靠一辈子了。

往事苍黄,苦楝树和田野,却为我留下了夏季永恒的青色。

绿色的夏季,正如人的壮年。

回忆里家乡的风景是生命力爆发的夏季,真好。

202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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