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谈学论术1. 怎样区分“学术”和“学问”?
这种长短优劣的比较对照,只是就它们的形式性功用说的,不涉及实质性的内容。所以,我们也没有理由断言,学术一定胜过了学问,或是学问一定胜过了学术。倒不如说,它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追求综合性的知识而已。
刘清平随笔 | 谈学论术1. 怎样区分“学术”和“学问”?
终于进入个人历史新阶段了,时间大把富余,但好像又没剩下多少,所以盘算着写几个系列的随笔,用尽可能接地气的三俗文字,把这辈子瞎琢磨的一些东西,相对成系统地记下来。有人看固然好,没人看呢,就算敝帚自珍吧,自己给自己留点痕迹,不至于白活了那么多天。
本系列的主题,是俺老汉搞了一辈子的“学术”,同时也涉及认识论、存在论、逻辑学方面的许多问题。说起来惭愧,搞了这么多年,新近才明白了啥叫“学术”,几乎等于说,以前的搞,差不多全是瞎搞,于是从一个侧面见证了历史:鄙人的脑子的确不怎么好使。
新近明白了些什么呢?就从“学术”与“学问”的区别说起吧。以前浅人总以为,它们是一回事,搞学术等于做学问。这样说当然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两者的目的一样,都不满足于日常积累的“零散知识”,想要得到成体系的“综合知识”。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它们都位于“认知”的领域,不属于“道德(伦理)”、“实利(功利、实用)”、“信仰”、“炫美(审美)”这些“非认知”的领域——敬请大家记住“认知”与“非认知”的这种区分,因为实在太重要了。
现在俺老汉的看法有点变了,把广义的“学问”分成两块,一块是“学术”,特点是用“逻辑思维”的手段,将零散的知识综合起来;另一块是“非学术”,也叫狭义的“学问”,特点是用“感觉体验”“直觉领悟”的手段,将零散的知识综合起来。换个方式说吧:“学术”是“理性”的“学问”,而“非学术”是“感性”和“悟性”(合起来又叫“非理性”)的“学问”。简明起见,以后说到“学问”,要是没加“广义”的限定词,都是指狭义的非理性“学问”。
用非理性的方法做学问,长处是贴近身心,生动形象,很有魅力或魅惑——韦伯说的“祛魅”,就是冲着这类非理性的“魅”去的。短处是含混杂乱,庞杂笼统,有时还会因为说不清楚,觉得语言误事,因此改走“万水千山总是情”的路线,“一切尽在不言中”。你看禅宗大师,言不尽意说了半天,发现弟子还是没悟出来,干脆当头棒喝,结果一棒子喝下去,又喝出了非理性的另一个毛病——不够确定:悟性高的,一下子全明白了;悟性低的,说不准就脑震荡了。
用理性的方法搞学术,长处是有条有理,清楚明晰,相当确定。现如今许多“学科”的英文名,像地质学、生物学、病理学、社会学什么的,都有个“ology”的后缀,就代表了“逻辑思维”对这些“学术分科”的支撑作用。短处是抽象死板,枯燥乏味,劳神费力,有时候脑瓜想痛了,还是想不通,赶不上体验领悟,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有点像跑肚拉稀,一旦茅塞顿开,打开了话匣子,就能淋漓尽致,一泻千里了。
当然了,这种长短优劣的比较对照,只是就它们的形式性功用说的,不涉及实质性的内容。所以,我们也没有理由断言,学术一定胜过了学问,或是学问一定胜过了学术。倒不如说,它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追求综合性的知识而已。
比方说,庄周的哲学,以及晚年尼采的理论,不仅“非理性”(不用逻辑、放弃理性),而且“反理性”(违反逻辑、贬抑理性),云里雾里,无可理喻,却也像许多“理性”大师的学术一样,有自己的原创性理念。
另一方面,浅人不是指哪个人,纯粹泛泛而论:那么多严谨规范的学术论著,就算出自顶级的期刊出版社,虽然也有训练思维、传授知识的功效,从“理念史”的角度看,其实比垃圾好不到哪里,更没资格和蒙田的随笔、鲁迅的杂文比了。所以,单靠研究的方法是不是理性,很难判定学术与学问谁高谁低。
另外,学问与学术虽然概念上可以像上面说的那样区别开,现实中却总是交织在一起的,如同理性与非理性一样,藕断丝连,很难分它个小葱拌豆腐。也因此,无论古今,还是中外,没有谁只搞学术、不做学问,或是只做学问、不搞学术。倒不如说,理性再强的学者,搞学术的时候,也会捎带做点非理性的学问;悟性再高的学者,做学问的时候,也会顺便搞点理性的学术。
拿中国古人来说,一般都偏重学问,不太强调学术。所以,要是咱们炎黄子孙夸谁“学问大”,通常都是说他(或她,下同)靠着感悟体验,灵光一闪,博闻强记,引经据典,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积累了博大精深的知识,却很少在意他有没有逻辑,搞不搞推理。直到20世纪,某些学问家的大部头,照样是一堆札记合成的,打一枪换个地方,扯到哪算哪,连小学生作文也要有的中心思想,都找不出一个来。
但这自然不等于说,中国古人全是学问,一点不学术了。且不说先秦的墨家已经有了理性的思维,引进了佛教的因明学后,许多思潮也开始注重逻辑论证,强调推理思辨了。就连刚才提到的那些现代名著,尽管少了点中心思想,却像古代的原典一样,有一些质朴的语义分析。
再来看古希腊。西方语言的“学术”一词,源自柏拉图的“学园(Academy)”,不仅推崇“逻各斯”,而且据说还贴过一副对联,说是“不懂几何,请勿入内”,显然为人类的学术大厦埋下了一块很理性的垫脚石。但各位去读他的对话集,大量的篇幅,既没有逻辑,也不作论证,从神话寓言再到白日梦,瞎讲一通,乱说一气,在理性化的学术程度上,比起弟子亚里士多德来,差得远了。
对于柏拉图的学术不够纯,我们还能辩解说,那年头一切都是刚刚开始。可是,对于20世纪的天才维特根斯坦,恐怕啥借口都不好使了。且不说他晚年的《哲学研究》,也是一堆札记合成的,打几枪换个地方,就连早期的《逻辑哲学论》,细密的推理都编成号了,照样有一个又一个不逻辑的自相矛盾,俨然一副双肩挑的模样,既想搞学术,又想做学问。
要是学术与学问一直如胶似漆,干嘛还要把它们强行分开,特别声明鄙人主要是搞理性的“学术”,不做非理性的“学问”呢?理由至少有仨。
第一,从宏观的视角看,是“现代化即理性化”的趋势使然:不管西方,还是非西方,你想“现代化”,都要用“理性”的手段,把各领域的“非理性”给“化”掉。既然如此,认知领域的学问,哪来的力气对抗这股历史的大潮呢?
第二,从中观的视角看,是人际交流和知识传播的本性使然:逻辑理性能让人的思维言说更清晰,明白自己和对方说的是个什么意思,不像许多非理性的学问,莫测高深,魅惑无穷,却又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有时候除了搞出这些学问的人自己,谁也弄不懂,无从理解,只有膜拜。
第三,从微观的视角看,是个人能力和兴趣偏好的限制使然:四十多年了,俺老汉也试过非学术的路数,但实在不是那块料,既缺乏灵感顿悟,也没有妙笔生花,虽然行了万里路,却没读过万卷书,还常常过目就忘,折腾来折腾去,只好诉诸干巴巴的语义分析,以及硬梆梆的逻辑推理,做点自己勉强能做的学术。
也因此,本系列的内容,就算能够成立,只适用于搞学术的,不适用于做学问的。谨此声明,以求免责,不然心里好怕怕。
友情提醒一句:在所有的随笔系列里,“俺老汉”“鄙人”“浅人”(这词是咱儒生的无私奉献)都是特指笔者自己。相比之下,“我”则是泛指随便哪个人,方便举例子的时候,与同样泛指的“你”和“他”并提。
顺带声明一点:各系列的内容,不少已经发在刊物上了,这里一并谢过各家杂志。当然了,要是观点和表述有不一致的地方,还是以最新出炉的帖子为准,因为用大白话重说一遍的时候,浅人发现文绉绉的论文里,有不少模糊笼统、扭曲错谬的地方,不得不在口语化的随笔里拨乱反正。尤其是本系列讨论的认识论、存在论、逻辑学,是近几年才窜访过去的,见解不够成熟,改动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