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树林 ‖ 窦小四

作者

窦小四

           北 方 的 树 林

大地孑然一身,北方的树林在它之上,寄居。

当风吹灭云朵,当白雪覆盖火焰,当美丽的白鹿角上挂满霜花,当最后一个柿子的鲜红从枝头掉落,当一只年幼的青蛙在河岸边把黑夜破口大骂,当一个皮肤白皙的善良女人又一次怀孕,北方的树林,依然坚定地集体矗立在北方的大地上,把这人间天上的一切,深情凝望,纵便,它们集体的根,和枝,和叶,和花,和果,都只是一同寄居在大地之上。

明知须自怜,却深情于万物,我想,这乃是人间最大的福祉,和慈悲吧。

这种力量,让我感到魅惑。正是因为看到了,感知了这种力量的存在,才能让我在哪怕是人间的大火把我鲜花盛放的四月的春天焚烧殆尽的时候,依然能够看到美丽的鸟群在我面前的树枝上并排而坐,是北方的树枝,是充满了希望和人间气息的鸟群,它们在渡我,渡我一次又一次趟过活着时候命运苦难之河。

这些鸟,它们寄居在树枝上,恰如这北方的树林寄居在大地之上一样。它们的白色羽毛,它们的明亮的眼睛,它们的长满鳞片的红色爪子,如同耀眼的光芒,都齐刷刷在树枝间闪烁,是北方的树枝,各种各样的树木的树枝,每一枝,都是摆渡我从患难走向安然的渡船。

是它们,这北方的树林,它们的寄居的宿命,和它们的,明知自己是寄居的宿命以后还依旧顽强地生长在大地上的力量和勇气,以及它们在明知自己命运如此之后依然对于万物的庇护和热爱,让我能够在哪怕历经了劫难之后,依然自己与自己拥抱,依然能够在已然是废墟的泥土地上捡起那断裂的树枝和残破的花瓣,为自己精心编制一定美丽的花环,然后,双手举起,慎重地佩戴在自己的头顶上,如同王冠。

正是这种力量,让我在失去心爱的姑娘以后,仍然能够对着明亮的夜晚,对自己心中花园里的玫瑰歌唱;正是这种力量,让我在被大火烧过的土地上梦想着建立一个新的村庄;正是这种力量,让我能够那么饥饿那么疲累却还能行走在人生的原野之上。

我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我的性格,也像极了北方的树林,我甚至有时候会对着它们说,我看见你们了,我也就看见我啦。树叶落下,如同我的悲伤落下,露珠清澈,如同我的泪珠清澈。正是因为得了这北方树林神性一般的启悟,我的心,才能平静地如同一株在黑夜里端正站立的松树。鸟用翅膀飞翔,羊群拿青草喂养,昆虫藏身于洞穴,人,靠精神活着。

树叶飘飘,北方的树林,它时常树叶飘飘,那飒飒的歌声,陪着我,和我的呼吸声互为宫商。强烈的日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是北方的树林摆摆如扇的叶子,免我灼伤,给我遮蔽的阴凉。

九月和诗歌,是世间最般配的两个词语,它们情投意合,它们琴瑟和鸣,它们心心相印,我把它们,奉献给北方的树林。

在见到南方的树木之前,我并没有体会到北方的树林,它们能够生长成林的艰难和勇敢。南方的树林,南方树林里的每一棵树,它们的枝干是那么的粗壮,它们的叶子是那么的肥硕,它们的气根是那么的发达。在南方,我第一次才知道,在北方艰难成活的盆栽夹竹桃,在南方竟然能长成那样枝叶繁盛的大树,而仙人掌的叶面之肥大,它们真的不是一如北方的仙人掌的样子,生长到最大的时候,也只是人的手掌那么大,南方的仙人掌,真的不是凡人的手掌吧,是仙人的手掌,所以,它们才可以那么的水分充足,养分充足,资源占尽地屹立在人间。

北方的树林,它干瘦的躯干,像极了在黄土地上流干了汗水的父亲。北方的树林,它宽厚丰腴的使命,又像极了苦而笑着的母亲。

如此清瘦,如此艰难,可是,北方的树林,一如北方的人一样的,千百年来,从未放弃过自己,也从未放弃过一应他的美好的心愿和该他承担也不该他承担的责任和重任。

北方的树林,头顶的太阳是它们的灯火,树干上的木耳,是它们的胸针,而树底下的野花,是它们的诗歌。它们以四季勾勒,它们以色彩涂抹,它们以声响表达情绪,它们以沉默承担更多。它们不知道,有太多是生灵,曾被它们救活。

那个受伤的猎人因藏匿在巨木背后才躲过来自野兽的一劫,那只难产的梅花鹿只因食用了掉落的板栗而重新获得了力量,倾斜的山坡因为千万树木的林立而停止滑动的步伐,它们护住了村庄,也延续了河流。两只猫头鹰,安静地栖息在北方的树林的枝干上,恰如一朵红云彩佩戴在我的草帽上。我想,不管你是什么,它是什么,伴生的力量,永远值得被歌唱。

一株贴着地面生长在北方的树林的小草,真诚地说,你们的恩义,我无力偿还,回答它的,是北方树林的真真清凉。

更有林立戈壁与大漠的胡杨,它们一棵远着一棵,它们却又一棵近着一棵,不远不近是宇宙间最智慧的距离啊,胡杨林,就这样一如得了神谕般地,禅意地,林立在北方的大地上。远云如血,映照胡杨,胡杨之气,弘弘如霜,哦这雕塑一般立体的北方的树林,而又如宗教画一般神圣的北方的树林。

白桦树在歌唱,沙棘林向天空敞开胸膛,更有白杨与合欢。

我说的是如果,如果灶台很久都没有用了,那就意味着这家人至少是暂时地撤离了故园,而北方的树林不会,苍天将其生于斯,便是其终生不能移动的使命,从出生到湮没,北方的树林,以及北方树林里的每一株植物,都会一直坚持脚下的土地而从不远离。不管是春天艳丽的花朵,还是夏天的青瓜悬挂在树枝上,不管是秋天里鲜红的樱桃结满了一直向上直冲云霄的天空里,还是豹子在雪地上洁白的爪印,北方的树林,都一直缄默,并且在缄默里,把来自天空的呼啸的北方抵挡在天空之上,而把大地无私涌注给它的爱意,悄无声息地分散给万物。

北方的树林,就像北方的人,它们很少说话。在一棵洋槐树和另一棵洋槐树中间,挂着一张陈旧残破的蛛网,一只干了的蝶蛹在碎风中飘飘荡荡,沙蓬倾斜,麻麻草穿苔而过,一只战败的蚂蚁,踌躇满志地向前爬行,滚圆的石头也以沉默漫谈河流曾经滋润过它们身上的每一条缝隙的往事。在四季遒劲的风里,在我的遥远的北方里,树林中的万物相互拥抱,又默默对视。

水低为海,木高为林,万物各有各的情态,万物各有各的谦卑。天地以昼夜日月吐纳生息,人间以婚丧嫁娶繁衍子嗣,而北方的树林,从来不惊扰谁,直到若干年以后,它们中间的某一棵,化成大雪深埋的炭火里的炉灰。一棵一棵,一代一代,它们的命运莫不是如此,它们的情怀,莫不是如此,一如普天之下的父母。

有几个人能读懂北方的树林呢?

此时此刻,阳光放松,大地酣睡,就着北方树林的呵护,和激励,我喝下一口颤栗的酒。

作者简介:

窦小四,原名窦娟霞,甘肃天水张家川马关人,80后,现居重庆,从事教育行业。生性自由闲散,无拘束,钟爱山野乡村,偶有心绪,小结成文,视爱和文字为生命。探索爱与人性的奥秘,深困其中又淡然其外,流如水!有文学综合集《雪落在马关的村庄》和《无尽的白雪》公开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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