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1年第10期｜女真：投诉人

物业管家小李出现时，她正站在园子里，琢磨着过些日子往哪块地方移栽小葱。头一年白露时种下的小葱，第二年清明时返青了，但五一过后得适时移栽，不移栽小葱发得太密，不容易长粗长壮。真开始在园子里种菜，她才切身体会到，种菜其实不是能吃苦、肯受累就行，不像旁人看上去那样简单，得懂节气，哪块地方、什么时候、种什么，既要守种菜规矩，同时也要结合自己家园子里的实际。她家园子里的土质黏，种地瓜、土豆长得都不好。不同植物对光线的要求不同，甚至该早晨还是晚上浇水，浇多、浇少都有讲究。买什么样的种子和秧苗也有学问，种子最好在本地的农资市场买。网上卖的种子，有一些看上去挺美，却可能并不适合北方种植。筹划得好，从清明时节返青见绿的菠菜、小葱开始，各种吃叶、吃果的菜一茬接一茬，供得上他们老两口一日三餐，够闺女一家三口偶尔过来连吃再带，甚至还能储藏一部分备冬天之需，比如胡萝卜、冬瓜、南瓜、大白菜。去年秋天收获了五十多棵大白菜，她渍了一缸酸菜。春节时闺女一家三口来拜年，吃团圆饭时，她张罗包了羊肉酸菜馅饺子，闺女和女婿都说，难得吃到这么鲜美的酸菜饺子，味道很正，羊肉配上酸菜更提鲜。晚辈的夸奖，让她更有了好好种菜的动力。眼前这一畦子小葱长得并不粗壮，却发得密密实实、郁郁葱葱，在树和草刚开始萌发绿意的大东北，这些细嫩小葱真是招人稀罕，不吃看着也舒服。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大葱贵得离谱，有一阵子一斤快十块钱了。幸好秋天的时候她在院子里冻了几捆，想吃的时候拿进屋里，缓一缓就行。东北人，一年四季离不开葱。

那会儿小李站在铁艺大门外面，脸上的表情显然不仅仅是看热闹，一定是有话要说。她主动打招呼：“吃小葱吗？给你拔点儿？”说完心里笑话自己，这么细的小葱，就算能拔出来，只够塞牙缝的。

小李紧忙摆手，笑呵呵说：“阿姨，跟您说件事儿。”

东北的四月，乍暖还寒，天气仍凉，不是热心种菜的，没人愿意在露天地里闲站着让冷风吹，管家肯定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小李说话声音不大，脸上有职业笑容：“阿姨，最近有业主投诉，说一楼种地的粪肥有臭味儿。”

种地能不上粪肥吗？上粪肥能不臭吗？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心头火起，脸上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她问小李：“能告诉我是谁投诉的吗？”

小李脸上仍旧是职业微笑：“阿姨，我就是把业主的投诉跟您反映一下，让您知道有这么回事。”

“嗯。我知道了。”

小李的年龄跟她闺女差不多，人家态度并不差，跟她讲有人投诉是本职工作，她不能跟小李发火，但她也有要投诉的。她很认真地跟小李讲：“我也正想找你们呢。我也要投诉。你看到草坪了吧？小区里有些养狗的人图省事，放任家里的狗在草坪上随意大小便，大便不铲走，保洁收拾不够及时，太不卫生了，严重影响小区形象。头一阵子物业不是征求意见让填写表格嘛，我那天是没找到老花镜，回头我把表格填写了，这条肯定得写进去。每个月收这么高的物业费，最起码，得把狗屎铲干净吧？”

小李笑说：“好的阿姨，那张表烦请您填写吧，回头我们一定跟养狗户再多沟通。”

小李走了，她在园子里又站了一会儿才进屋去喝水。老伴刚才在客厅开着电视看新闻，应该是看见她跟小李说话了，见她表情明显有异，问她：“怎么了？有事？”

她没好气地说：“有人投诉，说粪肥有臭味。让你把粪肥早点扬地里，你就是磨蹭，非得等翻地时再扬。”

老伴笑：“你太不讲理了，不是你说的等翻地时再扬吗？”

她闭了嘴，半天不再说话。种菜、种花是她张罗的，当初老伴没反对，却把丑话说在前面了：“我可没下过乡，也没种过地，我对种菜一窍不通，将来真种菜、种花，你让我干什么，我保证干，干好干坏咱俩别吵架。咱说好，种花、种菜是养生、娱乐，不带生气的，生气就违反初衷了。”

回想一下，她确实跟老伴说过，让他翻地时再扬粪。老伴算是个书生，没干过什么像样的体力活，身体一向不太硬朗。她想让老伴省点儿力气，不费二遍事。种地这事，他们俩有分工，老伴干翻地、备垄、搭架子这类要力气的粗活，她负责播种、栽苗、拔草、浇水。这事真怪不得老伴，要怪就得怪那个向物业投诉的业主。她不能理解，现在的温度，地刚开冻不久，还没到开窗户的时候，三十袋鸡粪虽然堆园子里没扬开，但因为天气还凉，并没有明显的臭味儿。千真万确，她站在园子里一点都没闻出来臭。谁这么多事？她一个晚上没睡好，琢磨着谁可能是那个投诉人。

决定买这套房子时，她和老伴还没退休。闺女不解：“你们把房子买那么偏僻干吗？”她告诉闺女：“我和你爸准备给自己买个养老的房子，退休了，在园子里种菜、种花，颐养天年。这房子现在看是城边子，不是城边子也不是这个房价对吧？再说别的地方我真没看到一楼赠送这么大园子的。我和你爸，看房子看好几年了。独体别墅太贵，我们买不起，买得起我和你爸也住不动那么大房子，你们又不在身边；连体别墅，多数园子还没咱家的大。咱花不高的房钱和物业费，园子却比一般的别墅都要大，多划算。”

因为位置偏远，这个楼盘一直卖得不好。以前这里就是大片的玉米地，纯农村。开发商为卖楼，想出各种噱头，比如一楼赠送地下室和园子，顶楼赠送阁楼、天台。最近两年，地铁通了，医院建了，学区也有了，入住率才逐渐高起来，但说到邻居，她却基本不认识。他们住在一楼，出入不走公共楼道，园子里有一个直接入户的门，相当于独门独户。种菜、种花，听起来挺美，其实园子里的各种活路没完没了，正经挺缠人呢，难得有闲下来的时间。最主要的是，老伴不乐意她跟邻居扯闲篇儿。老伴说：“退休了，咱们过自己的老实日子，养身、养心，别跟旁人扯没用的。”

知她者，老伴也。她一直是个热心肠，爱管闲事，有时热心起来让老伴哭笑不得。幸好现在年纪大了，精神头不比从前，管闲事的心真是淡了挺多。她回老伴：“好吧，我不管闲事了，不扯没用的。”

但现实却是旁人不让他们过自己的老实日子。她琢磨着，能向物业投诉粪臭的，最大的嫌疑对象当然是左邻右舍，还有楼上。自从前年夏天住进来，她就没见过右邻，一次都没见过。一楼园子是开发商统一修好的，近一米高的实心墙，上面还有一截铁栅栏，站在自己家的墙里可以看到邻居家。右邻园子跟他们家一样大，园子边上靠墙留了一米宽的绿化带，只埋了两棵红豆杉树苗，剩下的地面全部硬化，铺着大理石板。她跟老伴叨咕过：“这家人太奇怪，炒房子的一般都不装修，等升值了直接卖房。他家把房子装修了，地面花大价钱铺上，房主人却连面都不朝一次，是啥意思？”

老伴笑她：“你管那闲事。人家有钱，爱干啥干啥。”

她不服气：“不会是贪官吧？买了房子不敢出面？买房子藏钱用？”

老伴笑喷了一口茶：“贪官跑这偏远地方买这么便宜的小房子？你肯定看新闻看太多了，净瞎联想。我看没准儿人家就像咱俩这样的，等年纪大了退休时来住；或者是本地年轻人，正在北上广深大城市打拼，给自己将来回老家留的窝。”

西邻不在这里住，自然不存在投诉他们的嫌疑。东邻呢？东邻也有一个跟他们一样的园子，却没种菜、种花，而是堆满了各种废品。说实在话，每次站在园子里，她都尽量不往东邻那边看。看了她心里堵得慌。好好的园子，你可以不种菜、不种花，像西邻那样硬化了也行，或者像小区里有的人家那样，修凉亭、搭葡萄架，那也非常好看。东邻竟然把园子当成了收破烂的场地。老两口倒是很热心跟她打过招呼。男主人自称姓刘，是吉林公主岭那边过来的，房子是做生意的儿子给买的。儿子接他们来城里养老，一开始他们闲不住，也想种点什么，后来发现这小区里装修的人家不断，又总有装修剩下的东西，建筑垃圾站里每天都有木板、砖头、沙子，各种包装拆下的纸箱、塑料泡沫，有的能卖上钱，有的指不定能派什么用场。老两口拉个小平板车，天天往回倒腾，把园子堆得满满的，破烂东西高过了墙头。攒到一定程度，他们就拉去卖钱。园子里刚清空几天，很快又堆满了。她想找机会跟老刘两口子说说，又觉得说不出口。人家只是凌乱、不美观，并没碍着你生活，没挡着你走路，那些装修剩下的东西堆在户外园子里，老实讲也没什么特殊气味。老两口是农村出来的，不像她和老伴都有退休金。乡下人勤勉，有精神头捡点东西换零花钱，她能理解。嫌不美观，你不看不就得了？但现在有人投诉她家园子里粪肥有臭味，她心里猜疑，会不会是老刘家？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总能看见别人的缺点，看不见自己有什么不足。她决定找机会跟东邻两口子说说话，看看他们是什么意思。

除了东邻，最大的嫌疑人，其实是楼上。地面的空气自然是往上升的。如果真有臭味，楼上应该能闻到。六层楼房，二楼的嫌疑最大。因为不走楼道，她发现自己除了对二楼稍有了解，其他四个楼层的住户真是一个都不认识，走在园区里顶头碰见也不认得。二楼她也不认识，但她在园子里干活时，偶尔抬头，能看到楼上有人活动的身影。二楼有一对双胞胎男孩，她在楼下常能听到他们在地板上跑来跑去打闹，有哭声，有大人调解、训斥孩子的声音，偶尔还能看到俩男孩趴在窗口看他们在园子里忙活。她从来没想过要投诉楼上。小孩子淘气，跑来跑去、打打闹闹正常。她当老师，跟学生打了三十多年交道，不烦孩子。这里就是普通多层楼房，不是别墅。嫌楼上吵的话，你得住别墅或者买顶楼。她知道他们买不起别墅，也压根不想住顶楼。一楼有园子是优点，缺点也明显。夏天屋子里进虫子，苍蝇、蚊子都多。二楼以上，家家安空调，天热时空调水滴滴答答，夸张了说，像在下小雨。白天还好，顶多空调水溅得到处都是，晚上如果开窗睡觉，那种滴答声影响睡眠。那她也没想过向谁投诉。她能不让楼上谁家安空调吗？可笑。选择了住一楼，这些就得忍。在她心里，你们选择住在楼上，有些事情也得忍。比如粪臭。如果有的话。

一夜没睡好觉，睡梦中她还在琢磨谁可能是那个投诉人。天刚蒙蒙亮，她听到园子里有声音。掀开窗帘，看见老伴在园子里正扬粪。她会心一笑。老伴做得对。十块钱一袋买来的鸡粪已经堆在地里，不可能丢掉。没有粪肥还怎么种菜？自己辛辛苦苦挨累种菜，不就是为了不吃上化肥的菜吗？有人投诉就不能继续种菜了？不可能的事。老话怎么讲的？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对，就是这话。把粪肥早点扬到地里，真有臭味的话，春风一吹，三两天就散了，物业也不会再说什么。有人投诉，管家小李转告她表示他们做了工作，后面只要不再有人较真儿，估计这事就过去了。

万万没想到，老伴的一系列病，就是从那天开始闹腾起来的。

老伴扬粪时，不小心把腰扭了。他自己说是干活太着急了，想要一个早晨就把粪扬完，然后再把地翻出来，粪跟土掺和在一起，真有臭味多少也能盖住些。没承想就把腰扭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怕老伴担心地里的活没人干，她去附近劳务市场，花钱雇了个打零工的农民兄弟，把土地翻了，垄也备了出来。老伴受伤，她没告诉闺女。他们在城北，闺女住城南。闺女一开始就不赞成他们把房子买这么偏北，告诉她老伴干活受伤，闺女肯定着急上火。回来看他们一趟，开车单程得一个多小时，闺女工作忙，哪有这时间。女婿虽然人不错，博士都念毕业了，却不是干地里活的材料，他从来就没摸过锹镐，来了也帮不上忙，她还得给他们张罗饭菜。不如她自己悄悄花点钱解决问题。这个季节，地里的活，翻地、备垄是重头，撒种子、浇水，这种轻活不用别人动手，她自己就能干。

老伴腰好些以后，她搀扶他到园子里去晒太阳。园子里有一小块地面硬化了，上面支了把遮阳伞，遮阳伞下面有防腐木桌椅。春天风大，她劝老伴坐会儿就进屋。老伴好不容易能出屋了，坚持要多晒一会儿太阳，又说想多看一会儿麻雀在园子里刨食，愿意听麻雀叽叽喳喳，结果回屋里不久就开始咳嗽，这一咳就是很多天，吃止咳药总也不见好。她只好带老伴去医院看医生。先拍片子，又在医生建议下做了穿刺活检。医生跟她谈话后，回家路上，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偷偷哭了。这回给闺女打了告知电话。

老伴的病，医院的诊断是肺癌。

老伴一直偏瘦，医嘱要增加体重，准备化疗。

她想不通老伴怎么会得肺癌。老伴从不吸烟。没退休还在学校教课时，女同事之间闲聊家长里短，她发现不少同事的家庭矛盾都跟男人吸烟有关，这让她每每说到家里男人时，心里真是充满自豪。老伴在机关工作多年，一直不吸烟，虽然他写材料没少熬夜，喝茶的缸子看上去茶叶比水还多，但他一直不吸烟这好习惯，让很多熟人好奇、不解。老伴的解释非常简单，像他常写的各种材料，罗列起来一共三条：“年轻时经济不富余，不舍得买烟；成家以后，媳妇不喜欢烟味儿，不能让媳妇不高兴；闺女来了，为闺女的身体健康考虑，那就更不能在家里放毒了。”

老伴自己不吸烟，但头些年上班时，常跟他在一起搭班子写材料的老孙烟瘾极大，每次老伴下班回家，如果身上带着一股烟味，她就知道差不多又是跟老孙闷在一起研究材料，或者白天单位开了大会。现在的学校、医院、机关办公楼、候车室等公共场所都变成无烟区了，真好。头些年不这样。她记得当年在学校开会，有个校长带头吸烟，开完一个会，她身上的衣服连头发上都有一股子烟味。老伴会不会是头些年在外面吸二手烟出了毛病？二手烟的危害不比一手烟小。老伴单位其实每年都有体检。上班时检，退休以后每年也检。她理解不了为什么以前没能早点发现肺癌的迹象。是以前没有病，还是体检时不认真没发现？心里翻江倒海，不能平静。当着闺女和老伴的面，还要强颜欢笑，一如既往做坚强状。有病咱治病。大家都没病，医院给谁开的？她说曾经听过一个健康讲座，癌症现在是常见病，只要早发现、早治疗，带病生存是常态，手术以后养好了，再多活个十年二十年没问题。

东邻女人过来找她说话那天，她正在地里拔水萝卜缨。老伴是肉食动物，爱吃的青菜不多，水萝卜缨蘸农家大酱还成，所以今年春天她撒了不少水萝卜种子。女人站在不久前小李站的同样位置，笑呵呵跟她打招呼：“大姐，您真勤快！园子侍弄得太像样了，比俺们农村人种得还中。”

她直起腰，苦笑：“勤快啥，我就瞎琢磨着种的，以前也没种过地。现在外面市场卖的青菜，谁知道用了多少农药，那些东西吃到肚子里能好？不生病才怪。你吃水萝卜吗？给你拔点儿！”

女人摆手：“不吃不吃，不客气。大姐，问你点事儿。”女邻居的声音放低，“你闻到咱这空气当中有臭味儿了吗？”

她的脑袋嗡的一声——敢情向物业投诉的真是刘家两口子？她曾经想着找机会问问东邻，老伴确诊以后，她心思都在给老伴治病上，快把这茬忘了。这女人重提小李的话题，什么意思？她直起腰杆，让自己站直了，回说：“没闻到。你是说我家园子里种地有臭味儿吗？”

“大姐，看您说的，园子里种菜，就算有点味也正常，你知道俺们两口子是农村出来的，过去农村家家都有沤粪坑，现在俺们老家那边，自己家的房前屋后，种点吃的也从来不上化肥，俺们都上自己家沤的肥。农村出来的谁能嫌呼大粪臭？马路上汽车尾气那种味儿才叫难闻，俺和老头子进城投奔儿子好几年了，到现在也闻不惯汽车尾气，因为这俺们都不愿意上街。大姐，俺是说咱这附近的空气，你细品，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味儿？俺以前也没太注意，这不是天天收废品嘛，跟人打交道比较多，上个月在西边一户人家擦玻璃，听几个年轻人在一起议论，他们说如果半夜回来，有时候能闻到一种特别难闻的臭味儿。年轻人说，可能是附近什么地方偷偷排放，大家正准备找污染源呢。别是有化工厂什么的，那可就麻烦了，听说化工厂的废气能致癌……”

唠了一会儿，女人推着板车继续干活去，她却陷入了沉思。他们年纪大了，怕凉，当然也是不喜欢听空调水的滴答声，即便夏天她也关窗户睡觉，而且晚上从来不熬夜，她没闻到过所谓的特殊味儿。她想着以后多留意一下。但她知道附近并没有化工厂。买房子时，她和老伴特意考察过，方圆三公里之内没有大工厂，连一般的小工厂都没有。这里过去是大片的农田，只有几个正在建设中的楼盘，有一家博物馆、一所学校、一小片商业区，有地铁口，还有家医院。如果有特殊气味儿，医院的嫌疑最大。会不会是新建的医院晚上偷偷处理医疗垃圾？这猜想让她不寒而栗。新医院规模不小，每天会产生大量的医疗垃圾，那些医疗垃圾会有特殊的处理办法吧。那些用过的塑料药瓶、针头、导管，装过药水的各种袋子，如果焚烧，会不会有特殊气味呢？老伴的病，会不会跟这些年不知不觉吸入了被污染的空气或者二手烟有关？

从此如果半夜起来上厕所，她会特意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闻一闻有没有东邻所谓的特殊臭味。她没闻到臭味。包括自家园子里，虽然春天的时候施放了鸡粪，那她也认为没有臭味。园土把粪肥盖住了，几场雨下来，肉眼已经看不见粪肥的影子。她倒觉得粪肥上得太少了，各种青菜长得都还不够茁壮。

再陪老伴去做化疗时，她就特意去观察医院的医疗垃圾。她跟病房走廊的保洁聊天，跟打针的护士聊天，关心询问医院收集起来的垃圾送到什么地方，是在晚上焚烧吗？人家告诉她，黄色垃圾筒里的医疗垃圾，会送到专门的地方处理。具体什么地方他们不清楚，医院里有专门的部门负责这种事情，听说有收集这种医疗废物的特殊垃圾场，一般都在郊区，离居民区很远。面对她的询问，保洁和护士都不肯多说，小心翼翼，仿佛认定她是管理部门来暗访的。现在的人，都互相提防着呢。

二楼找她那天，老伴的第二个疗程刚刚结束。傍晚时分，她正在园子里摘黄瓜，准备饭后当水果吃。今年她种了水果黄瓜，看上去像要大丰收的样子。小媳妇站在大门外，笑眯眯跟她打招呼：“阿姨您好，我是你家二楼邻居，我姓田。”

她笑着回应：“小田你好。住进来这么长时间，还不认识呢。”

“是的，我们天天上班，真挺忙的。家里有俩臭小子，天天上蹿下跳，给你们二老添麻烦了。”

“小孩子，淘气正常。”

她在心里猜想小田为什么找她说话。不会是跟她说园子里有臭味吧？开春以来，韭菜已经收割三刀，她嫌韭菜叶长得越来越窄，让闺女从网上下单，邮购了一袋马粪上到韭菜畦子里。老伴化疗以后反应强烈，经常吃不下东西，三鲜馅的水饺还能吃下几个，她计划着经常给他包饺子，让他吃点好的，增加营养。天热了，会不会是楼上闻见马粪有臭味呢？按理说，马粪不臭的。

小田说：“阿姨，想麻烦您点事情。是这样的，学校让每个孩子都在家里种养一种植物，让孩子观察植物成长。我们没有种子，买来种子也不会种。我们从楼上看见您园子里的菜和花都长得特别蓬勃，就想着请教您怎么播种，教教我们，其实就是想帮助孩子完成一个家庭作业。”

“这简单，很容易。”她说，“你让俩孩子放学后到我园子里，我找一块地方，让他们看怎么播种，以后有空就过来观察。你先别走，我给孩子摘两根小黄瓜吃。客气啥，楼上楼下邻居，大家有事常联系。”

小田没提园子里有臭味，这让她踏实些，心里却继续画浑儿到底是什么人曾经投诉，会不会是春天的时候买房子的多起来，不断有客户跟售楼员进小区看房，开发商担心有臭味影响卖房，让物业先对一楼种地的业主进行警告？回想小李脸上那种假笑，她想，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她对春天那个日子记忆深刻，不堪回首。如果不是小李说有人投诉，老伴第二天早晨就不会着急忙慌去扬粪肥，就不会扭了腰躺床上，因此也许就不会因为咳嗽去医院拍片子发现癌症。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木偶一样牵扯着他们的生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老伴的癌细胞，肯定不会是这个春天才开始蠢蠢欲动，这她得承认。早发现比晚发现好，早发现可以早治疗。这样说起来，她是不是还应该感谢那个投诉人？

夏天的那个晚上，她起夜喝水，这次闻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

她打开窗户想透一口空气，从窗户外面冲进来的那种异味，用难闻两个字形容，那是太简单了。就算她当过多年语文老师，无数次指导学生怎么描写，她也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气味。像是燃烧的塑料或者什么化学药水浸在了一起，又经过长时间发酵再散发出来的。闷闷的一股子浊气破窗而入，呛嗓子，让她恶心，不愿意深呼吸。她想关上窗户把气味挡在外面，发现气味已经进了卧室，进了她的肺里，赶不出去了。再也睡不着觉，她先去老伴房间看老伴睡得咋样，然后拉开窗帘向外看。外面是黑黑的夜晚，楼宇之间的路灯一个个孤独地站着，互相之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散发出一点点可以方便行人走路的微弱光亮。对面楼上，所有人家的灯都关着，人们都在睡梦中了吧。有的人家关窗开着空调，有的人家开着窗户，他们在睡梦中，呼吸着让人恶心的空气，会有人像她一样醒了再睡不着吗？她不敢肯定。她敢肯定的是，这气味绝对不是来自窗外的园子、土地。如果说农家粪肥有臭味的话，那种臭味是单纯的，可以想象出来处的，虽然臭，但是可以跟绿色的植物和丰收的瓜果联想到一起，对人的身体绝对不会有伤害。而这个夜晚，破窗而入带着异味的空气，明显是无数种不明物混合而成的，带着复杂诡异的化学气息，比马路上的汽车尾气难闻多了。

有了第一次，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她跟老伴说起半夜窗外的异味儿。老伴说：“我也闻到了。应该是什么地方在偷排。可惜我没有精神头去管这种事情……”

老伴曾经是单位的笔杆子，写过各种报告，也帮助以前的老邻居写过告状信。确诊癌症以后，他身体越来越弱，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化疗没能拯救他的生命力，他真的没有精神头操心跟自己身体健康无关的任何事情了。

秋天，距离确诊肺癌不到半年，老伴走了。

办完后事，闺女说要接她过去一起住。她拒绝了。她说地里还有没罢园的大白菜，要浇水、捉虫、拔草；五棵秋葵，每天都还在结果实。秋葵的果实长到十厘米左右就得马上摘下来，老了发柴，不能吃了。月季也要经常浇水，开败了的花要及时修剪，否则影响萌生新的苞芽。总之园子离不开人。闺女跟公公、婆婆住楼上楼下，房子不小，给她留了房间，但她并不想去。她在守丧，她不想把自己的悲伤带给别人，包括闺女。更何况闺女还不是她生的。老伴不能生育，闺女是他们当年领养的。他们一直没瞒着闺女。闺女来家里时三岁多点儿，属于有记忆但很模糊的那种，他们却从来没对闺女隐瞒她的身世。他们把一个弃婴抚养成人，上了不错的大学，嫁了有学问的博士丈夫，又有了自己的下一代，公公、婆婆对她不错，他们作为养父、养母的任务已经完成。闺女自小懂事，给他们带来过很多快乐，这就足够了。她和老伴早就商量过，不想在自己的晚年给闺女带来任何经济或者精神上的负担。当初把房子买到这偏僻的地方，其实也是他们在主动疏离。总有一天，他们都会住进养老院。就是没想到老伴会走这么早，把她自己一个人早早扔下。她现在还能走、能动，生活自理没有问题。有一个园子陪伴就挺好的。她想，哪天种不动菜的时候，她还可以多养些花，或者栽几棵果树。就栽苹果树吧，寓意好，平平安安，结了果子也方便存放。外孙女挺爱吃苹果的。山楂树也行，她血脂高，听说吃山楂降血脂。她还想到，来年春天，可以顺着东墙和西墙根儿，栽种几棵欧洲月季或者凌霄花，让粉红的欧洲月季、橙色的凌霄爬满东西两面墙，这样她就既看不到西院的空旷，也看不到东院的凌乱。有花陪伴，挺好。如果连花也侍候不动了，那就真去养老院吧。老伴给她留下些积蓄，加上她自己每个月五千多块钱的退休金，日子过得下去。

闺女三天两头打视频、发信息问候，偶尔也抽空过来。她跟闺女说：“你不用担心，我每天的事情很多，忙着呢。”

她说的是实话。老伴走后，除了在园子里侍弄菜和花，她又有了新的事业——她开始研究空气污染源，很快成了小区投诉空气污染群的活跃分子。

群主是二楼的小田。白露时节，小田带着大双、小双来园子里观察她往地里撒菠菜和小葱种子，说到空气当中的异味儿，小田一脸不开心：“阿姨啊，您说我们多悲催吧，好不容易攒够了首付，能够贷款买下房子了，觉得这里学区还行，交通也方便了，谁承想六公里外还有个特殊垃圾处理场？谁能想到风大或者气压低的时候，焚烧特殊垃圾的气味能传这么远？当初买房子我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啊，谁也想不到要半夜过来闻闻有没有臭味儿。我们大人都还好说，大双、小双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从小就呼吸这种污染过的呛人空气，肯定对身体有影响。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卖掉这房子，别的地方我们暂时也买不起。群里大家都说要去投诉，环保热线打了无数，也不起多大作用。而且大家的意见一直也不统一。有的想把事情往大里搞，说影响越大，整改的可能性越大；也有的不愿意把事情搞大，说空气不好的坏名声传出去，房价上不来，以后想卖房子就难了，能转手也挣不到钱……”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小田主动说：“阿姨，不好意思，一开始我们以为闻到的臭味是园子里堆的粪肥呢，跟管家还说过一嘴。后来我们细品，半夜闻到的那种呛人的味儿，跟园子不挨边，不是一档事。”

投诉人原来就在眼前！她心里不自在了些日子，慢慢又释然了。年轻人，误会就误会吧，误会解除了就好。她让小田把自己拉进那个投诉群。每天把园子里的事情忙完，她用老伴留下的电脑上网，查找各种相关资料；也曾经半夜坐小田对象的车，一起去他们说的那家垃圾处理场偷偷考察。垃圾场并不是新建的，十几年前就有，但十几年前这里是村庄、菜地，人烟稀少，大概焚烧的特殊垃圾也没现在多，所以少有人投诉。呼吸了污染空气的庄稼和青菜是不会向人投诉的，不知道被什么人吃进肚子里，对身体会不会有影响。现在这里已经成片开发，高楼多了，入住人口多了，普通人的环保警惕性也越来越高。在这样人口密集的地方经常有刺鼻的空气，想一想空气当中随时可能飘浮着致癌的二英，或者普通人压根就说不清楚名字的更复杂的化学成分，你自己家的园子再怎么只上农家肥，有什么用？是，老伴告诉过她不要跟邻居扯闲篇儿，如果他还能听见的话，她想告诉他，她现在管的可不是闲篇儿。就像当年她收养闺女，一开始她只是跟着学校同事去孤儿院搞慰问活动，头一眼看见闺女那可怜的小模样儿，心里就放不下了，非要领回来自己抚养。抚养闺女，她付出了很多。她愿意，无悔。而眼下她遇见的情况是，人人都在呼吸的空气，已经恶劣到呛嗓子了，会不会因此有更多的人得癌症？那些不知道自己癌症源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病人，会不会是呼吸了被污染的空气？谁能说这是扯闲篇儿、跟自己没关系？老伴没了，她还活着，闺女还活着，外孙女和楼上的双胞胎大双、小双还活着……

搬到这里种地、种花，她是准备来养老的，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上访者、投诉人。她很忙。闺女有一天事先没打招呼就过来看她，想着帮助妈妈把月季花的枝条剪了，找东西把根部盖上准备过冬，却发现一楼的家里大门紧闭，在园子里也寻不见妈妈身影。闺女心里发慌，怕她出事，急忙给她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告诉闺女：“听说上面来环保督察组了，我和小区里的几个邻居正在东面的凉亭里开会，研究怎么写投诉材料。你开门进家里先自己喝点水吧，我过会儿再回去。”

电话里她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让闺女想起妈妈当年在课堂上朗读课文时的精神头。妈妈当过省里的模范教师呢。

秋葵不再开花，白菜已经罢园。地里只剩下准备过冬的菠菜和小葱了。闺女这次来，是想当面再劝妈妈跟自己回去，一起过冬天。东北的冬天冷着呢，冰天雪地的，园子里有什么可留恋的？

妈妈实在愿意种菜、种花，让她春天再回来吧。

【女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一级作家。写作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