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往事漫忆之六一一骂房
关占彬
在我们这地方的农村,有一个古老风俗:喊房。谁家丢一只鸡、一只鸭,娃娃丢一只鞋,找不到,就到房顶上去喊,让乡亲们都知道,识情理的捡到了会送过来。喊房一般是女人,尖声细气,不急不躁,无论白天晚上,让人听着象音乐,有一种亲切的谦逊的情绪在里面。而骂房,则是喊房的变种,当谁受了欺负,找不到说理的地方,就到房上去骂,骂声粗俗,凌利,以出气、解恨为目的,亏了人之常情,却晓之以理,让广大乡亲在暗地里掰扯对错,换来的往往是同情,和对弱者的支持。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断断续续当了四五任生产队长,性格耿直、刚正不阿,因而得罪了一些人,包括一家宗族势力的头人。受打击报复是难免的事。
一天早晨,有人向父亲报告:你家的坯垛被人推倒了。这话象惊雷一般炸慌了父亲,急忙跑到田野里去看,果然,他和大叔费了一个星期的劲,打出的四五千块土坯被人推翻了,一列长蛇阵的坯墙塌成了碎坷垃,父亲站在坯垛前,脸色阴沉,象憋着一股闷雷。他知道,这意味着筹划了两年盖新房的打算泡汤了。回到家,父亲一天没说话。
晚上吃过饭,父亲说,不能就这样算了。母亲说,不算又怎么样?咱也没抓住人,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父亲说:我骂,上房骂他三天三夜。说罢,不听母亲劝阻,扒梯子上房开始了”骂房”。
他知道,”骂房”并不是一件光彩事。不是把人欺到墙角,不会采取这样下策。当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正烈的时候,县里公、检、法被砸了,为着公家事吃了亏,找不到说理的地方。村革委会还怕人家三分。
父亲站到房顶上,那第一声骂撕心裂肺,又震天动地,我至今记得清楚,声音象从大喇叭里播放出来的刺人耳朵:”乡亲们,大家都听着,从今晚起我开始骂房了。一一我骂那个丧尽天良推倒我坯垛的人,骂他个暗中作恶企图报复的卑鄙小人。我因为什么事得罪了你?站出来讲讲,背后使坏,算不得本事。有本事你站出来,到大街上理论,你不敢,你做贼心虚,你仗势欺人,你是个孬种……”父亲的洪钟大嗓,在寂静的夜空里回荡。
父亲一连骂了五个晚上。直骂的空气发抖,寒星闪烁。我能想象那个被骂的恶人,手端饭碗,浑身发抖,脸色蜡黄,寝食不安;想象出他的良心被骂声的刀子割成碎片;或许他不服,但他没有胆量走出来对质,他只能在暗处气愤的怒目,在角落里无声的诅咒。他绝不敢站到房顶上对骂。因为他无理,他做了一件令人不齿的丑事恶事。
有一个晚上,当父亲又爬上房叫骂,我看见他的姿势:他整了整头上白羊肚首巾,倒背起胳膊,气从丹田发出,声从钟口撞响,直倔倔一副硬汉形象。此时夜空里云薄星稀,村子一片寂静。那骂声似电光石火穿过树稍,迅速落进各家窗户,很多双耳朵在接听,很多只嘴在议论:人呀,切莫做缺德事,听这骂声直钻心骨……!
事件过了几天,一天晚上忽然家里走进一个人,他是目击者,将真相告诉了父亲。不出所料,父亲没有冤枉那两个被骂的恶人。然而,父亲笑笑道:“骂也骂了,气也出了,恨也解了,随他去吧。”
其实对”骂房”这种极端做法,我一直持反对态度,甚至希望父亲咽下这口气。但是,当你一一一个弱者的权益受到无理伤害,家庭受到强暴欺凌,社会无动于衷,人们不敢仗义直言,法纪纲常又无束缚之力,其弱者除了忍气吞声还有什么可以驱辱的手段呢?
事件已经过去几十年,我一直心存不忘。我想那“恶人”应当忏悔吧!”骂房”应该禁止吧!一个清明的社会,应当是公正的、有法可依的,正如我们今天享受的愈来愈健全的特色社会主义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