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开当代丑书先河?嘲讽他功底,是没见他17岁前的字
李叔同在成为弘一法师之前,本浊世佳公子,人称“半世风流半世为僧”。年轻那会,作为津门富二代,他也是风流成性的主。那时的他,诡时玩世,纵情声色,俨然游戏人间的浪子。
他在老家时,乃妓院常客,为了名妓杨翠喜,一度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早年诗词集中什么《菩萨蛮·忆杨翠喜》之类,皆是痕迹。但他似乎生来就是一团矛盾之人,也不是只会放浪不羁,自小在读书方面也是极为刻苦。因为他虽生在巨富之家,但其母亲身份上却是“妾”,身上要承受太多压力了。
于是,这位金枝玉叶、文化全才,正由于既天资超卓又勤奋异常,才得以在书法、 篆刻、绘画、音乐、戏剧、诗文等方面均造诣精深,且在多个领域开中华艺术之先河,风流才子,名扬四海。
这是这样的顽主,竟然在39岁那年,正值艺术生命巅峰时刻,却无端幡然出家,让所有人都错愕不已。
从此,他仿佛人生脱壳,犹蛇蜕新生,捐弃故伎,断绝尘缘,一衫一钵一毛巾,潜心专修律宗,岿然而为一代高僧。前些时候,著名文化人蔡志忠声称“开悟”,且大张旗鼓地在少林寺“出家”,可看样子不过是玩票,李叔同就就不是这样的“票友”。他是动真格的。
也因为,按照佛教的修持与悲愿,僧人是要告别一切鬘华涂香与鼓乐众伎的,因此他过去的所有爱好,也由此一概摒弃。只是,他的余生,很特殊很奇怪地,唯独对书法一道,不能彻底忘情割舍,自称“诸艺俱疏,惟书法不火不俗”。据一位老师说,他年轻时在浙江乡下,认识一位老农民,那人就告诉过他,当年不仅曾与弘一大师攀谈甚多,还免费得到过大师的一幅书法。只因弘一大师有求必应,而且最喜欢写书法送于周边民众。
晚年的弘一大师,似乎是把书法当佛法,去开解三界火宅中的芸芸众生的。他之于书法,也确实笔耕不辍,至死方休,并成就书法史上独具一格的“弘一体”。一代僧人,也是民国史上难以超越的“书法大师”。有位著名书法家就说,“我的书法不挂任何人的字,即使是天下第一、二、三行书,也不会挂,但我会愿意挂弘一法师的字”。
确实,书法对弘一法师而言,实在是漫漫修行路上中的念珠,冰炭并置、苦乐杂陈、悲欣交集,艺道合一。早就不是要“写好”那么低级,或者纯“技术”那么简单。
弘一大师的书法, 在出家前与出家后,犹如他的人生以此为界限,完全两种样态一样,也几乎是两种笔墨格调。
也因此,一直有不理解的声音存在,认为他的书法缺乏法度,歪歪扭扭、东倒西歪,与“大衣哥”朱之文写的没啥区别。认为说,这种书法,不仅形式“跟三岁小孩差不多”,甚至如同“鬼画符鬼见愁”,开了当代书法界“丑书”之先河,委实是没有功底的“名人字”,而世人那么追捧不过就是“捧臭脚”而已。前几天,“云冈杯魏碑书法展”,其中的特等奖作品引发争议,也许在这些人看来,弘一大师的书法也是诸如此类吧。
这当然是很外行、很荒谬,且完全不合事实的贬低。实际上,遁入空门之前的“李叔同时期”,弘一大师就以书法名世。自少年时代起,他在书法上就是用过苦功的。他小幼时在天津轶仁书院念新学时,就已有“李双行”的美誉。17岁始,正式追随津沽名家唐静岩先生习字,遍学诸体,名声渐起。例如这幅写于1918年8月之前的《临魏灵藏造像》:
所以,他的方外好友夏丏尊,回忆录中说见过他许多习字的草本,“各体的碑帖他都临摹”,“写什么像什么”。他的临帖次第,也和我们现在大部分人“必从楷入”的固化认知不同,而是遵循汉字书体产生的先后源流,“先篆隶后楷行”的。这也是过去古典时代文人练习书法的一个传统路数。
我们现在看他的早期书作,也完全可看出其中端倪:出帖入碑,碑底隶面,刚健恢弘,有棱有角,呈瘦硬清挺之态,最得力于开张雄健的碑碣书法,不难寻绎出《石鼓文》《峄山刻石》《张猛龙碑》《龙门二十品》的痕迹,同时又掺杂着二王迄至明清行楷帖学笔意的流丽与书卷气,流露着典型的文人之气,学者之质。
此外,世间书家因刻意与功底未达的习气、俗气之笔,他早年书作也并非没有,公心而论,不必深讳。
而”弘一体“书风的真正确立,还是在他剃度为僧之后,完全的粹美圆融、骨象自我,则在50岁前后。
此时的他,舍弃了一切,不过一云游和尚,一苦行僧人,所有“资产”不过一伞一帕,且都已用20多年,早已摆脱一切名缰利锁的羁绊,书法的好坏得失其实早已不挂心,所以“时时勤拂拭”,不过就是心性流露,并以此为和大家结缘的方式罢了。
因此,中年以后的弘一大师,不再追求所谓的书写技法,“写字”纯粹是“写心”。他在1923 年写给诸申甫居士的信中说,“拙书尔来意在晋书, 无复六朝习气”,是夫子自道蜕变本相。到了后来,他把早年所写,一概贬之为“俗书”,颇存改弦更张之意。
是以,我们看他流传下来的后来书册,刊落锋颖,一味恬静,洗尽世间书风的浊气、巧气、怒气、霸气,朴拙圆满,浑若天成,人书俱老,纸缝四处又有人间烟火弥漫,实已做到了禅心的迹化,造化“平淡天真''的极致,是一种“无受想行识、不增不减、不生不灭''的高古肃穆的佛家气象。
图\近期引发争议的“云冈杯魏碑书法大赛”特等奖作品
有人说他的书作稚幼,直如小儿涂鸦,其实是无法领略中国书法藏纳在笔画横斜之中玄微精邃的书道境界的。
我寓所的背后,是一座古寺。寺门,香炉旁,石桌前,伫立一石碑,是依据弘一法师当年墨宝摩刻的。
每次饭后晚间散步,常对着满池龟鱼,面碑小憩。这块碑书和我平素所见弘一大师平静安详书风不同,厚重磅礴,铁骨铮铮,有深秋的成熟丰稔,又有寒冬的冷峭高洁,有百折不回之决绝,又有放火烧山之狠,更兼潺潺汩汩之一往深情,时让我出神。
看久了,似乎冥然中能略懂一代书家并高僧弘一大师的心境:古人说太上忘情,其实并不是将所有的“情”都忘了,是必得忘掉那些枝节横生的无谓,专注于更朴质、更深远、更旷阔、也更没名目的“情”与“爱”。他因此不是“书”家,也因此超越书“家”。
每当此际,也总觉得,当年弘一大师临终前, 欣然于自己的悲与喜,可后人终究不断重复他的惊与恸。我们欣赏他的书法,却还是没法理解他的悲愿。而百年俯仰中,连他最后寄托希望的“龙某寺”高僧们都在鲜花中纷纷倒塌,益证哲人的叹息恒常有效,人类的处境恒常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