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钟凤一(平湖秋月文)

刘钟凤

刘钟凤离开人世算起来已经将近四十年了,为什么要写她,这是最困惑的事,因为我找不到答案。谁都不曾留意她曾在世上来过,也没有谁留意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生命是如此之轻,如风过无痕。  

找不到答案,我只好从那些看似无关的事慢慢谈起。

  一.  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到七零年岁尾,当年连初中门槛都还没迈进的应届小学毕业生已经长到了应该工作的年龄,几年的荒疏已经不可能挽回,半瘫的政府部门对这批人作了一次分配,当年满十八岁的一部份下农村,一部份进工厂,其余未满十八岁的升初中读书,当然还是以闹革命为主。我的运气算好的,进了工厂,那些下乡的同学对进工厂的同学眼里充满嫉妒,仇恨。一支从篮球场扯下的锈烂铁圈照着我的头顶从教室外隔窗上面的空挡处甩下来,落在我的身旁,其实我知道是什么惹的祸,那是母亲在学校“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发言引起的。母亲开始是不愿去,直到得到了儿子进工厂的暗示后才去“党教干啥就干啥,支持子女上山下乡,到农村广阔天地炼红心”的表态,那天我没敢到学校去,母亲我无法阻止,但我知道去的后果,果不其然,下乡的同学是由教体育的男老师领去的,可他半路上一瘸一块的逃跑了,他的屁股上扎进了学生捅进去的刀子,不得不跑。  

一床席子,一卷铺盖,从城中排起队一路走到城外的工厂,厂里一位黑五类(地、富、反、坏、右)还在赶做上下铺的木床,下料、刨木,床还连影儿都没有,于是我们50个人分成三间大房子,霸地铺开始了劳工的生活。 

厂里有几个寥寥可数的年轻人,早已经是成家立业的年龄,只是还打着单身,还在谈恋爱。厂里绝大多数是老头,我疑惑我的眼睛,看上去真个是老头,没有六十离七十也不远,其实是没有到退休年龄的,这些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似乎个个是监狱的囚犯,只知道干活路,吃饭、睡觉,一脸苍老。老头厂,名副其实,连厂长也是这么说的,他对我们这些学生娃娃充满期待。  

进了厂左拐是一溜平房,也是厂的行政办公区,在过去是横列的高瓦房,房子又长又大又高,被隔成两半,一半是会议室兼食堂,一半是左右对称的单间格格的所谓宿舍,伸手一手高的隔墙,上面是通的,便是咳声嗽,整个职工宿舍都如雷贯耳,没有隐私可言,其实这些老头也没必要隐私,除吃饭睡觉上班,别无它求,和世面的乱象比起来,简直是世外桃源,这里静如死水。  

没想到繁华都市之外,仅数步之遥,竟还有这么一个场合。生活场所简陋,工作场合恶劣,工作就是繁重的体力劳动,三班倒,而且危险无处不在。厂里有些断肢断指缺腕的老工人还在做活路,当时不知道,后来才晓得都是做工时不小心伤到的,最严重的是一个女工,她在给硕大的机器裸露的对转齿加油时头转向一边,油壶被咬了进去,她便去挣,连手一同带了进去,从对转齿出来的是一节一节的肉酱,同班的师傅急忙关掉机器,抱着她脚蹬牌坊(机器框架)拼死命拖住她,人拽出来了,从此失掉了胳膊。后来她就改守门,空着一只袖子转来转去,有时她还需要送送报,喊车间那个接接电话什么的。  

那个周副主任甚至带了几分傲气的口吻对我们这些才进厂的学生娃娃教训道:“你能一点伤都不带的干到你退休的话那就算你的本事,没有谁敢说这个话!”  进厂没好久,有些老工人就对一些我们才进厂的新手不满起来:“穿起拖鞋就来上班,不像话,这哪儿像是来做活路的!”实际上他是在说给我听,那个人当时根本不在哪儿,他是在告诫我,上班要穿好劳动防护用品,做工就要有个做工的样子,别吊儿郎当的。做工下来,满身油污,满头灰垢,还好,仗着年轻,睡上一觉,疲惫无影无踪。那时差不多除了上工吃饭就是睡觉,哪怕机器声震耳欲聋照样睡,人要从睡眠中储回体能,身体在做适应性调节,你要适应就得睡,那是没法子的事情。  

这就算进入了社会了吧,自然,各色人等多多少少便有所了解,当然大部份是听来的,一些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耳朵的,那真就是形形色色了,人性的了解从那儿开始,尽管一些难以启齿,可那些都是某人某事实实在在的发生过,并非什么活灵活现之类传闻,誰谁都是一清二楚。连我觉得值得尊敬的、干活路有一套的那个老师傅也没少了故事:“他给那个XX站在那儿就把事做了……!”懵懵懂懂的年龄,晓得意味却不晓得是怎么个的意味,那些过来人有意无意拿我们这些小青年开涮,还好没有大出格,像是在教我们两性知识似的。厂里有一个女工,刁专刻薄,对自已的娃娃打起来下手非常狠,抓着什么就拿什么朝娃儿狠命的打,有个老工人实在看不下去,就去抢了她的东西,责怪她不该打娃娃打这么狠,但是她却并不买账:“我的娃娃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谁看不惯谁拿去功起……”不惹还好,惹了骂上半天不歇气!不过老师傅也讲她确实没有从吃食上克扣娃娃,旁人也只好不做声,有什么办法,生活的压力不改变人那才是怪事!  

对娃娃也就罢了,对老公同样是从不手软,怕人家说闲话,她掐揪都是在老公大腿等隐蔽部位,尽管伤痕累累,从不显露痕迹,那个男人也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从不敢声张,一回不知怎么就惹恼了老娘,一脚踹出门,那个男人无法,不敢喊门,就在食堂的乒乓桌上躺下睡了。周师傅看不过意,给他拿来枕头,铺盖,就这么过了一夜。和她同邻的赵师傅讲:“她那阵娃娃都怀不起,子宫小,还到医院去扩宫才怀起娃娃的。”这些女人们谈起女人的事一点也不避讳,全然没把我们小年轻当小年轻来看待。那个向师傅是无论老少,和谁都爱开玩笑,大热天,有个师兄(经过一段时间的熬炼,已经可以不讲学生娃娃了,拜了师我们都指定了师傅,算是学徒工,拿十八元五毛一个月的工资,相互之间也已师兄相称了)汗脚特别厉害,那个时候每天上工前要学习,叫早请示,下了班也要学习,叫晚汇报,其实除了学毛选外,也读读报,讲点其它杂事,诸如某人上班喝酒或是该上班了还在倒头大睡,喊不起来之类。那天大家围拢正为他的脚臭犯愁,在哪里声讨他,

向师傅却不以为然:“这个有啥子嘛,其实手才脏,哪儿都在摸……嘠!”她眼睛看着我,用仰头的姿势对我说,其实我完全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她笑了,笑得一脸灿烂,她那眯缝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不知打量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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