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地坛到天坛 分合背后有玄机
“我的天呐”——
讲天坛,先从岳云鹏的表情包说起。在同样的场景下,为什么中国人说“我的天呐”,而西方人说“Oh My God”?因为文化信仰的基因不同。
中国是礼制天下,信仰的核心是“敬天法祖”。万物遵循天道,人要顺应天命,所以我们说“我的天呐”;西方以宗教立国,上帝是创造世界的唯一真神。人有原罪,需要耶稣基督的救赎,所以他们说“Oh My God”。
听上去是不是有点儿道理?
▲表情包里有学问。
【祭祀与坛庙】
天人沟通的方式是祭祀,这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礼制活动。《周礼》中将祭祀的对象分为三类:天神、地祇(qí)、人鬼。天神包括皇天日月、风雨雷电等;地祇包括后土社稷、山岳河海等;人鬼则是祖先和古圣先贤等。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是中国天人合一思想的体现。
坛庙是用于祭祀的建筑。台而不屋为坛,设屋而祭为庙,也就是说“坛”是露天的,“庙”是室内的。这些祭祀属于国家行为,对天地的祭祀更是帝王独有的权力,因此主要的坛庙建筑都修建在都城。
▲清代北京坛庙分布图。
【蓝本】
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初定天下,建都南京。要务之一便是依照周制复兴古礼,以体现蒙元之后恢复中华正统的身份。在祭祀方面,朱元璋在南郊钟山之阳建圜(yuán)丘,于冬至日祭天;在北郊钟山之阴建方丘,于夏至日祭地。周礼虽然完备,但是繁文缛节过多,不利于执行。而且祭祀天地的时间正是南京湿冷和闷热的时候,使得仪式更加辛苦。洪武十年(1377年),疲于各种祭祀活动的朱元璋改“分祀”为“合祀”,利用圜丘旧址修建大祀殿,在正月中旬合祀天地。
▲明初南京大祀殿复原图,来自@大岳太和山人 的微博。
祭祀制度是国家大事,更何况分祀天地的做法源于周礼,不能因为皇帝怕麻烦就轻易修改。为此朱元璋找到了两条理论依据:一是《孝经》中说对帝王而言,天地如同父母,分开祭祀不合人情;二是过去祭祀之前的斋戒期间,总是风雨大作。按照汉代易学家京房的解释,这是神灵不满的表现。有了以上理论支持,经过一系列的去繁从简,朱元璋终于解决了十年来“礼烦人倦”的苦恼,在《宝训》、《大祀文》中直抒心中的畅快。
【沿袭】
明成祖朱棣营建北京时,坛庙等重要建筑“规制悉如南京,而高敞壮丽过之”。作为合祀天地的场所,天地坛以南京大祀殿为蓝本,位于北京南郊(当时还没有外城),和西边的山川坛遥相呼应。永乐时期北京的坛庙,并没有留下详细的营建史料。甚至万历朝《大明会典》中的天地坛图档,也直接摹绘了南京的大祀殿图,连其中的错误都原样保留
。
▲《大明会典》中永乐十八年(1420年)的天地坛图。
天地坛周长十里,以大祀殿建筑群为核心,周围分布着神厨库、宰牲亭、斋宫、銮驾库、天库、牺牲所、神乐观等辅助性建筑。整体轮廓北圆南方,象征天圆地方。
▲永乐年间的天地坛范围示意图。
由于缺乏资料,天地坛的确切范围并不明确。传统观点(上图中的红色虚线)认为其东、北两面坛墙与现在的天坛外坛墙重合,大祀殿位置居中,东西对称。这样的天地坛看上去布局完美,但是缺乏文献与考古方面的佐证。
另一种观点(上图中的黄色实线)认为天地坛的东、西、北三面坛墙就是现在的天坛内坛墙,大祀殿轴线并不在中间。如果考虑到天地坛与南京大祀殿的继承关系,这样也是可以解释的,因为南京大祀殿就位于坛内偏东。而且坛庙建筑不同于宫殿,并不是特别强调对称的格局。
【改制】
明世宗朱厚熜是对北京坛庙和祭祀制度影响最大的皇帝,没有之一。嘉靖九年(1530 年),嘉靖以天地合祀不符合周礼为理由,意欲恢复天地分祀的旧制。更改祭祀制度非同小可,必须慎重。为此嘉靖决定去太庙占卜,征求列祖列宗的意见,却两次都得到了凶签。此时夏言上疏,引经据典地列举了当前祭祀中各种不合乎古礼的做法。嘉靖大喜,第三次前往太庙占卜,结果如愿大吉(都是套路
)。于是在大祀殿以南修建圜丘坛以祭天,在安定门外修建方泽坛以祭地。从此天、地分开祭祀,天地坛也改名为天坛。
▲嘉靖时期的圜丘坛复原图。
嘉靖的改革不仅推行了天地分祀,而且涉及北京所有坛庙的祭祀制度。表面上看是为了复兴周礼,其实嘉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嘉靖是明武宗朱厚照的堂弟,以藩王之子的身份继承大统。从即位之初开始,嘉靖就掀起了旷日持久的“大礼议”之争,竭力为他的生父兴献王争取地位,以实现“称宗入庙”这一终极目标。
▲分封在楚地的兴献王朱祐杬行事低调,一定想不到到自己身后的名分会成为十几年间朝堂斗争的焦点。
既然是为了兴献王“称宗入庙”,嘉靖应该专注于太庙,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推行天地分祀呢?古代帝王自诩受命于天,号称“天子”。因此在祭天时,要配上祖宗的牌位,以体现天帝与人君的特殊关系,专业的说法叫“以祖配天”。从仁宗朝开始,配天的是明太祖朱元璋和明太宗朱棣(朱棣早期的庙号是太宗),到嘉靖时已经延续了百年有余。
夏言在奏疏中认为太祖、太宗并配不符合周礼。为了便于理解,首先需要解释一下“帝”的含义。“帝”最早就是指天帝,后来才引申为人间的君主。所以“天帝”是一个联合型复合词,天即是帝,帝即是天。在周礼中,天与帝是分开祭祀的,“祭之于坛谓之天,祭之屋下谓之帝”。这里的坛就是圜丘,屋则是明堂。周朝祭祀时,以其始祖后稷配天,以周文王配帝。
根据以上理论,夏言认为在圜丘坛祭天时应该由明太祖独配,太宗可以配享明堂。嘉靖同意前一半,对于明堂则另有打算。明朝建立后并没有修建明堂,也可以理解为大祀殿整合了圜丘和明堂的功能。自从嘉靖新建圜丘坛后,大祀殿基本被废弃。嘉靖十九年(1540 年),大祀殿被拆除,在原址修建三重檐圆形的大享殿,用于举行明堂秋享之礼。
▲嘉靖时期的大享殿复原图。
醉翁之意不在酒,嘉靖的关注点是配享明堂的祖宗人选。面对这道难题,礼部尚书严嵩给出了一个无奈的回答:配太宗或配兴献帝都可以。嘉靖很不满意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力排众议,决定以兴献帝配享明堂。但是配享明堂的必要条件是“称宗”,“宗号”也是“庙号”,称宗就可以进入太庙,直接关系到帝系正统的问题,嘉靖布下的棋局终于走到了收官时刻。
嘉靖十七年(1538年),嘉靖的生父兴献帝被追尊为“知天守道洪德渊仁宽穆纯圣恭俭敬文献皇帝”,庙号睿宗,牌位升袝太庙,配享明堂。与此同时,嘉靖加尊明太宗为明成祖,作为补偿。长达十七年的“大礼议”之争,以嘉靖的胜利画上句号。
嘉靖时期的一系列添建与改建,奠定了今日天坛的格局。在内外两重坛墙的环绕下,大享殿居北,圜丘坛居南,在东南角还有在水旱灾时祭祀的崇雩坛,总面积相当于四个紫禁城。
▲嘉靖时期的天坛格局。
【完善】
清朝入关后,继承了嘉靖改制后的祭祀礼议,各种祭祀活动平稳开展。顺治十七年(1660年),顺治突然萌发了合祀天地百神的想法。和怕麻烦的朱元璋不同,顺治是在各坛原有的祭祀基础上做加法,于每年孟春(正月)在大享殿合祀天地日月及诸神。然而这样的大享合祀只举行了一次,第二年顺治驾崩后停止举行。
从顺治元年(1644年)开始,大享殿用于举行祈求五丰收的祈谷礼。祭祀的对象仍然是天帝,因为古往今来,农业生产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靠天吃饭”。这样大享殿建筑群也被称为祈谷坛。
乾隆年间,天坛迎来了最后一次全面改建。内外坛墙包砌城砖,并且在外坛西门的南面新开辟一门,称为圜丘坛门,原来的大门称为祈谷坛门。
▲祈谷坛门曾经是天坛外坛唯一的大门。
圜丘坛和祈谷坛也进行了改建。圜丘坛扩大重建,白色的石质坛台不再用琉璃瓦装饰,显得纯洁肃穆;祈谷坛的核心建筑统一为蓝琉璃瓦,改变了过去各色混搭的状况,大享殿也改名为祈年殿。
▲今日的圜丘坛和祈谷坛基本保持着乾隆时期的风貌。
【沧桑】
光绪十五年(1889年)八月二十四日,雷雨交加。祈年殿被雷电击中,燃起大火。在火焰与雨水的激烈碰撞中,矗立了三百多年的祈年殿灰飞烟灭。祈年殿重建后基本保持了原有的风貌,但是气质略有不同。
▲重建前后的祈年殿。
1900年的庚子事变中,占据天坛的英军将铁路从马家堡向东北延伸,穿过永定门西侧的城墙,直抵天坛的坛墙之外。天坛火车站的建立,一举打破了数百年间郊坛的神圣与肃穆。
▲坐火车进北京,终点站天坛。
民国以来,天坛的外坛部分遭到不断蚕食,被众多单位和居民区占用,修建起大量建筑。所幸近年已经开始搬迁腾,以期在2030年恢复天坛完整的历史风貌。
▲天坛风貌的恢复依旧任重道远。
参考文献
曹鹏 《明代都城坛庙建筑研究》
赵克生 《明代郊礼改制述论》
傅熹年 《明代北京宫殿坛庙等大建筑群总体规划手法的特点》
褚安东 《清代都城坛庙格局演变体系研究》
请问先生几个问题:1.崇雩坛是什么时候被拆除的?2.牺牲所是什么时候彻底被拆除的?牺牲所在战争时期被作为战地医院也是后来解放后的天坛医院的雏形,但是牺牲所的建筑在抗日战争时期航拍北京的照片里就已经很难看出来旧貌了。3.牺牲所在民国时期1934年版地图还标注林业试验场。这个试验场是什么时候撤销的?4.神乐署和农林试验场是否为同一单位?有说法在北洋政府后期神乐署便已成为民居,但1934年民国政府地图还标注农林试验场,那农林实验场在哪里?
1. 崇雩坛很可能是乾隆时期拆除的,康熙朝的图里还可以看到。2. 牺牲所在抗战时期拆除、添建了一些建筑,所以很难看出旧貌。1950年修建中级卫生学校后又拆除了一些建筑,搬出时只剩下三间大门。3. 天坛的林业试验场好像是日本侵占北京以后撤销的。4. 可能地图里把神乐署和牺牲所的位置搞混了。
多谢先生了
您客气!
请教老师,1.祈谷坛具服殿旁边的通往东天门的台阶路是后来才开的?2.永乐时的海后来被填平了?3.七星石到底什么含义?泰山七峰?有没有七星坛?4. 牺牲所会复建吗
请教不敢当。1. 那段台阶路应该是老的,民国初年的照片里就能看到。2. 天地坛的海是填平了,有人说现在那一带的地势仍然偏低。3. 官方说法里七星石寓意泰山七峰,我没有研究过。4. 是否复建牺牲所,要看天坛公园完成腾退后的规划了。
涨姿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