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武雄：付先生的黄昏恋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进行时。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天际。

盛夏的傍晚，暑气大降，偶有一阵凉风吹过，正是勤劳农人一天劳作的佳期。平原地带的付家墩,村前的田野，犁耙水响，一片繁忙。不远处，一皮肤黝黑的农人高扬着牛鞭，大声叱赶着牲口，干劲十足。

黄梅七中的退休教师付先生，一身雪白衣裳，脚穿拖鞋，手摇蒲扇，悠闲地走在田埂上。一路上，肩扛手提的收工乡亲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真诚地表达着对知识分子的敬意和羡慕之情。此时的付先生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呼吸着带着新翻泥土的乡野气息，欣赏着夏日最美的景致，心旷神怡。

在繁忙的夏日，他是付家墩一道独特的风景。

“细爹,你又出来转转！”侄儿龙伢一边耖田，一边高声打招呼。“苕儿呀，你将哪不收工，天快要黑了。”“我趁这会儿凉快，把这块田耖完就收工。”龙伢停牛，点燃一支烟，使劲吞云吐雾起来。“今天写诗么？”“没有，看一天书，喝几壶茶，在家坐的好闷儿，出来吐吐气。”“吃皇粮就是好！”龙伢儿又赶起牛来。

“你莫看我，我就在这方便一下。”一肚子茶水的付先生突然内急，他背对着侄儿，顾不得斯文，宽衣解带，入乡随俗起来。“细爹你拉尿，又响又远。”调皮的龙伢一脸坏笑，“你还可以接个细妈！”

“抽筋的，无大无小，你再乱嚼，我用泥巴钉你，信不！”付先生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嗔怪道，“接细妈，接细妈，哪几容易接啊，你冬菊姐一谈这话题就头痛。”付先生低着头，小声嘀咕。他整理好衣服，又摇着蒲扇，迈着方步，往家走去。

“哈哈哈！细爹想接细妈喽！细爹想接细妈喽！”龙伢放肆的笑声在田野间回荡。

“年轻呐吃苦老来好啊，

妻贤呐子孝啊祸星少喂。

待到呐年将三十呢个六，

蓝衫呐脱去喂换个红袍。”

声音宛转，悠扬，悦耳动听。村东头龙伢家，有闲的人们围坐在一起，欣赏着一位“抽禄书”民间艺人的说唱。“抽禄书”是黄梅一种古老的民间说唱艺术，类似占卜，是抽签和说唱的结合。“抽禄书”的肩挎背包，包装十二支写有诗文的竹签。开始抽禄书，艺人晃动竹签，买艺人随手抽一签，交给说唱者，艺人即以说唱的形式对签文进行解释。早期一角钱一抽，如今一元钱一抽。这种艺术形式有迷信成分，而今科学盛行，抽签的人们更多的是把它当做一门说唱艺术来欣赏。

解签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黄连镇人，男人早亡，如今孩子成家，做了祖母。农闲时，梅雨季，媳妇在家带孩子，她便背起行囊，走村串巷，赚几个零花钱。女人面容姣好，真个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在这个看脸的年代，女人嗓音甜美，虽是没落的营生，也总有人眷顾。

龙伢屋后就是细爹付先生的家。正在房间看书的付先生，听见前屋动静，慢慢走出来，不声不响，从后门入，站着听一曲，众人竟不知晓。女人唱罢，喝一口茶，说：“今天就抽到这儿，如有兴趣，我明日再来。”“不能走，我来抽一签！”身材修长的付先生喊一声，众人方才回头，笑起来，附和着让付先生抽一签。龙伢道：“细爹你真是的，来也不做声，把人吓的一跳。”连忙端凳看坐。付先生边坐边说：“抽个好签，我给两块，不好我也给一块。”女人无法，脱身不得，只好摇动签片，让先生抽一签。

端的是好签，有诗文为证：

饱读诗书气质华，

为人师表实堪夸。

虽然中途失伴侣，

老得新人貌如花。

众人大惊，都道：“好签好签！快唱快唱！”龙伢笑着说：“细爹，真神奇，不差照着你写的！”“就你话多！”女人随即哼唱起来。听完，付老师龙颜大悦，立即递过两元。女人临走时，付先生诚恳地说：“以后来村里，就到我家坐，家里就我一人，也干净宽敞。”女人不好意思：“只要爷爷不嫌打扰，一定去。”说罢回家。付先生目送不止。

后来，女人来村里，果真落脚付先生家。先生家里，比往日热闹许多。先生有退休工资，生活殷实。女人到来，他备极殷勤。除办茶水外，还买花生瓜子，众人乐享不谢，女人生意较之往常好十分。女人回家，村人时见付先生送至村外好远好远。

“细爹，人家都说，我快有细妈。”龙伢端着饭碗，蹲坐在后门口，对着细爹怪笑。“有细妈怎么了？我难道不能有细妈吗?”付先生理直气壮。“冬菊姐同意不？”“问她是白问！”冬菊是付先生唯一的女儿，已接他的班，做了多年的小学老师，出嫁在前村，老伴去世后，女儿也总是过来浆浆洗洗。但在父亲续弦问题上，她的思想总不够开明。

晚渡镇付老师和黄连镇奶奶的恋情终有地下转为地上。奶奶儿子知道母苦，没有言语，媳妇阻力很大。奶奶决定铤而走险，往前一步。并与付老师商定，要明媒正娶。打结婚证，置办新床新被，办酒席一桌，请双方村委干部，主要亲戚证婚。付先生一一照办。

结婚那天，付先生长袍礼帽，亲自上门。奶奶轻装简行，手提包裹，坐着一辆三轮车，离了家门，没有鞭炮。到了付家墩，龙伢放鞭炮，双方儿女没有到场，宾主一桌，尽欢而散。时有左邻右舍牵着小孩，前来道贺，付先生散了烟糖，笑容满面。

傍晚时分，付冬菊来到娘家，和父亲打过招呼，没有理睬后母。出门时，对着拐角处，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村里小媳妇高声笑着说：“大家都到我家来看新嫂啊！我爹今天接新嫂。”女人们一哄而上，蜂拥进付先生的新房，你一言我一语，向先生讨要糖吃。付先生准备不足，场面十分尴尬。新人在如刺的目光中闪躲着，坐立不安，时光变得漫长。此一晚，新人不爽。

岁月不居，流年如水。付先生续弦后，付冬菊很少回娘家，来去也是匆匆而过，很少作长时间停留。先生的新生活如夏日夕阳，斑斓多彩。人们时见他们手牵着手，在落日余晖中悠闲散步。付先生衣着干净，饭菜可口，面色开始红润起来。

一日，付先生偶感风寒，住院治疗，奶奶尽心照顾。女儿、侄儿、侄媳妇，还有许多亲戚都来看望付爷。临走之时，龙伢媳妇突然说道：“假小奶奶，把我小爷爷照顾好，莫要人家说闲话。”奶奶听了，心中大不悦，仍心平气和说：“伢儿啊，么事叫假小奶奶呢？我和你小爷爷结婚，虽没经过你们小辈同意，也经过三个长子，四个矮子呀！我们是有结婚证的。”众人走后，奶奶一阵好哭，吵闹着要回去，付爷力劝方休。

又是一年夏天傍晚，农忙时节。付先生夫妇正在家门口吃晚餐，奶奶儿媳妇突然气冲冲地跑过来，她一把把原本牵着的儿女使劲地推向奶奶，一对孩儿吓得大哭。做奶奶的连忙搂住孙辈，眼泪直流。媳妇不愿善罢甘休，一阵呱噪：“有你这么做奶奶的吗？只顾着自己享受，跟个爷爷悠哉悠哉，自己的孙儿孙女都不带。”奶奶一脸羞涩，一个劲赔不是，端凳媳妇坐。媳妇指着奶奶大声说：“你不带孙辈，我们将怎么做事，你想你儿子过日子不？”媳妇扭转身，扬长而去，丢下狠话：“不带孙儿孙女，好说！今后要死莫找我！”奶奶放下饭碗，牵着孙儿女，对付先生道：“付爷，我们有缘相会，我无福消受，你自己把碗洗一洗，我要回去带伢。”说完抹着眼泪，牵着孙儿女，紧追媳妇。付先生道：“吃完饭再回不迟。”奶奶低着头，话也不回，疾疾而去。付先生呆坐在椅子上，叹息不已。

八月桂花香，转瞬中秋将至。农忙已过，孙辈应该上学，奶奶应该可以回来。付先生想到这里，决定去接奶奶，毕竟是有手续的人。到黄连镇其时也通有三轮车，付先生一会就来到奶奶儿子家。奶奶正坐在堂屋做针线活，儿子在外打短工，媳妇打麻将去了。见了付爷，奶奶一阵腼腆，摇着头说：“付爷，我将不去，我一点老脸丢尽，媳妇把我百事百样骂尽，我将没脸出门。”付爷听了愤然曰：“新时代怎么还有这样的媳妇？！老年人有再婚的权利和自由！阻止老年人再婚是违法行为！我们是打了结婚证的，你现在是我的人，我要对你负责。走！我们到县法院告他们去！”说完，拉起奶奶就走。

合法的权利有时确实需要勇敢争取。满腹经纶的付先生真的上县法院告了自己的女儿和奶奶的媳妇，并且获得胜利。在双方村干部的见证下，法院对两位老人的后辈进行训诫，儿女们也纷纷表示，今后不再干涉两位老人的晚年生活，需要照顾时还要尽到赡养扶助义务。一场纠纷在法律的调解下,迎刃而解。

为了让奶奶有更好的生活环境，有情有义的付先生带着奶奶离开付家墩，在县城租一间房屋，过起二人生活。两人在县城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看黄梅戏，一起散步，生活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时序飞快转换，又是一年盛夏。二十一世纪的某年某月，在一起生活约二十年的付先生夫妇，迎来可怕的时节，年迈的付爷大限将至。奶奶嫁给付爷不足五十岁，如今年近七旬。一日，已住进医院多日的付爷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存折，对奶奶说：“感谢你对我多年的照顾，我晚年生活幸福，我很满意。你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我心里有数。我的退休工资，我们一起生活开支，治治病，走走亲戚，处处人情，所剩不多，你就拿去，安度晚年。估计我不行，你就通知我女儿来，我的后事会有国家安排。”奶奶接过存折，伏在付爷身上抽泣不已。

没过几日，在一阵鞭炮声中，福禄寿全的付先生微笑着撒手人寰，走完年近九旬的人生路。

是日黄昏，残阳如血，西边天际一遍通红。

作者   王武雄   濯港镇中学教师

编委会

曹锦军

总编

湖北省作协会员

湖北省摄协会员

魏鲜红

主编

黄冈市作协会员

唐亚红

执行主编

黄冈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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