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铃声的恐惧
十来年前我上大学时,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也许是出于个性化需要,也许是出于炫耀的心理,我总爱设置不同的来电铃声。今天设成流行歌曲,明天改为古典音乐,后天又变成影视插曲。每天巴不得多接几个电话,多响起几遍铃声,让周围的人见识一下:看看,我这铃声多个性,我的交际多广泛。
这种热情是何时消失的我说不准,随着年龄增长,我对铃声的爱好不复从前,反倒总有种恐惧萦绕心头,生怕听到来电铃声响起——甚至像微信,QQ这些通讯应用的提示音一响,我都会心里一紧,开始琢磨又有什么事找上我。
说到这儿,很多人恍然大悟,什么铃声的恐惧啊,说白了就是怕接电话嘛。用手机的人都怕这些:莫名其妙的骚扰电话,动辄成百上千的工作群信息,毫无营养的闲话八卦,以及怎么躲也躲不掉的加班通知。就算是天天跑业务,来电就等于来钱的业务员,好不容易休息时再被电话吵起来,心中也会骂娘。
对每个人来说,怕遇到这些来电和信息,是再正常不过的想法,因为它会把自己某种持续的状态打断。诚如文字工作者来了灵感奋笔疾书时被打断,文思不复;又如阅读时心神合一沉浸于书海中,被生生抽离;还像一家三口出去游玩时,被隔壁老王横插一脚;更像如厕时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忽然马桶上方天花板漏下一滴冷水滴在脖子上,顿时让人浑身一激灵,眼前一黑。
被打断还不算,很多情况下,人们还无法预见自己要花费多少时间和成本来完成后续。这样一个来电,也许是一份文件需要传达,也许是某个预案需要重新计算,也许是催促人缴还房贷、车贷款。就像好不容易盼到国庆假期前一天下班之时,铃声一响,客户来电:“小X啊,这份提案还要你重新修改一下,我们的意见主要是……祝你国庆假期愉快哈!”——料想这假期便怎么也愉快不了了。
怕,还源于明明知道面临着上述情况,却怎么也无法摆脱它们的焦虑。这不同于“工具理性”取代了人的“交往理性”,导致人际关系冷漠,人人都只爱捧着自己的手机看,而是另一个问题:社会空间的群体联系得越来越紧密,个人的独立空间便压缩得越来越小。
一旦当你献出了手机号,将自己置于社交网络中,人的角色交往与非角色交往、自由交往与公务交往,在手机越来越全面的介入下,界限就开始变得模糊,甚至变得粗暴。社交活动会随时随地可以切入到个人的生活中,而人们又不得不随时主动或被动地切换自己的社会角色。这也是为什么不少人使用两个手机卡或两部手机针对不同的群组,实际是对交往界限和交往群体重新划分的尝试。
也许就在你想静静待一会的时刻,就能感受到这种铃声的恐惧,一旦它响起而你接听,你马上就转变为了一个社会角色:你可能是一个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小职员,一个求爷爷告奶奶寻找客户的推销员,一个每天在大街上奔波操劳的务工者,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顶梁柱,一个为孩子生病操碎了心的父亲,一个被妻子数落又不敢还嘴的丈夫,一个每月攥着有限工资咬牙还房贷的还款人,一个别人眼里唯唯诺诺、老实巴交的中年,一个朋友心中什么事都揽在身上的兄弟。
而唯有独自安静的那段时间,你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