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故事”征文 || 杨海信：英雄
儿时饥饿的年月，对我来说，最快乐的事情是看露天电影。
九岁那年，一个深冬的下午，听说疙瘩梁村要放电影，我们都高兴得手舞足蹈。那个村子和我们的村子隔着一道深沟，有十几里路，一下再一上就到了。
那天一放学，我顾不上吃饭，只是往口袋里塞了两个拳头一般大小的生红薯，就跟着村里的一群大人向疙瘩梁村走去。听说放抗美援朝的战斗片《英雄儿女》，我已经看过了五遍。但是，我还是爱看。
我喜欢那些斗志昂扬的英雄人物，那个名叫“王成”的英雄形象总是让我热血沸腾。我也是多么渴望成为一个英雄啊！
太阳快落山了。我们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急匆匆地走向沟底。两旁的蒿草比我还高，不时有野兔从脚下的草丛里蹿出来，有野鸡从身旁的山坳里飞过去，还有几个人学着狼的叫声。我在一阵心跳之后又冷静下来。有一只老鹰伸展着翅膀在头顶盘旋，那锋利的爪子，那犀利的眼睛，那尖利的嘴巴让我害怕又惊讶。是啊，搏击长空的雄鹰，也是经历了多少风雨才能显示自己的强大，它也是英雄啊！
眨眼之间，夜幕降临了。我们已经听到电影即将开始的喇叭声了。我恨不得飞到那一方银幕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伸长脖子睁大眼睛，一心一意地看它个心花怒放。
刚从沟底沿着一条狭窄而陡峭的小路往上走了几步，喇叭声更大了，似乎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大家都跑起来了。我也跟着跑。忽然，我的口袋被路旁的酸枣刺划烂了，一个红薯掉到路边的草丛里。我的肚子也饿了，我不能失去红薯。我在草丛里急急忙忙地摸索着，手也被扎破了。我忘记了疼痛，也不敢让前面的人知道我丢掉了一个红薯，害怕他们也来寻找。我悄悄地弯下腰，一手继续摸索着，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剩下的那个红薯。我的心里很紧张，忽然，脚下一滑，滚了下去。我哭了起来，可是没有人。
月亮透过薄薄的云雾露出半边脸，星星稀稀拉拉的眨着眼，风吹起来呜呜的像有人在哭泣，阴森森的。听着喇叭里传来的枪炮声和呼喊声，我的心都要蹦出来。我顾不上去找那一个丢失的红薯了。我奋力往上爬呀爬。那些落光了叶子的荆棘露着尖锐的刺，毫不留情地刺进我的皮肤，手上、脸上都是血。刚到路畔，一站起身，听到了旁边的一阵奇怪的声响。哎呀——有一只狼就在十几米远的坡下面，慢慢地跟了上来。那眼睛发着绿光，寒气逼人。尖尖的耳朵像刀子，长长的尾巴像笤帚。那狼在张牙舞爪，那狼在摇头摆尾，仿佛一条饿狗盯着我。那从喉咙里发出的瘆人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我的浑身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有几次听奶奶说过“狼吃娃”的事。她说，狼来了，把娃的喉咙一咬，往身上一背就跑了，然后就用锋利的爪子花开娃娃的肚皮，再一口一口地吃，连骨头都不剩下。我用力咬着嘴唇，我不敢去想那些可怕的话。我强制自己一边想着武松打虎的故事一边给自己打气。我看着狼慢慢地向上退着。那狼也跟着，它的一条腿还一瘸一瘸的。我的胆子大了起来，脱下一只鞋向狼扔去，转身跑了几步。那狼退了几步用鼻子嗅了几下我的鞋又跟了上来。我又脱下另一只鞋向狼扔去，那狼退了几步又跟了上来。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一个拳头大的红薯咬了一口抛给了狼，狼跑过去嗅了一下用爪子拨了几下舔了几下又跟了上来。我知道狼是吃肉喝血的而且又残忍又狡猾的动物。于是，我又咬了一口红薯，沾上我手上和脸上的血抛了过去，狼又是嗅又是拨又是舔，还吃了下去。我又向上退了几步。我一边退着一边咬下一块沾着我的血的红薯抛过去。抛出去二十多次后，红薯完了。我的心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但我不敢哭。我知道在我和它之间，不是它死，就是我活。
我退到一棵碗口粗的刺槐树下，没有多想就用尽全力爬了上去。我骑在两米多高的一棵胳膊粗的树枝上，一把抱着树干喘了几口气。狼围着树团团转，似乎还要往上爬。那血红的舌头，那锋利的牙齿，那恐怖的叫声，还有那绿惨惨的眼光，都使我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我只有坚持到底。我的手和脚都破了，两只脚似乎都冻得麻木了。我只感觉到我的血液和皮肉粘在一起。我分明听到了那撕心裂肺的“呜——嗷——”的狼嚎，但我更听到了喇叭里传来的那几句回肠荡气的歌词“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我也仿佛看到了王成紧紧地握着爆破筒挺身一跃，吓得敌人鬼哭狼嚎。我的浑身也似乎充满了力量。我把眼前的狼想象成了一个敌人。
电影完了，我大声呼喊：“打狼了——打狼了——”。我们村子的那一群人像银幕上的志愿军战士一样呼喊着冲过来了。狼看了我一眼，发出一声嗥叫，像一声长长的叹息，跑了。
我心有余悸地从树上下来，脚后跟裂开了几道血口子。他们听了我的经历后，没有一个人说话了。空气似乎凝固了。大家都给我帮忙，终于找到了那个失落的红薯和被我扔出去的两只鞋子——那是母亲在如豆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做成的，穿着，脚上十分暖和。
不知谁说了一句：“海娃子，我看——你也是一个英雄！”他们都说：“对啊——你真勇敢！你也是英雄啊！”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我就要当一个英雄……”
四十多年来，“英雄”一词一直激励着我从小学到了大学，从一名文学爱好者成为一名作家。尽管我的两只脚一到冬天就被冻裂，那几道血口子就像被刀子划开一样疼痛难忍，但我明确自己的方向，咬着牙，脚踏实地地奋力前行。
那个夜晚的经历，足以让我战胜所有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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