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那: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
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
作者:海勒根那
《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11期
《小说选刊》2020年第12期
没有人知道那个高大的家伙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他出现在哈图布其嘎查的人群里就像一头骆驼站在了羊群中间,人们仰视才见他时不由得引起一阵骚动。这应该是个异乡人,人们一边惊叹一边做出判断,因为在科右中旗草原,十里八村的牧人彼此都认识个大概。可是朗朗晴空怎么会忽然多出这么一个人来?而且他泰然自若,见谁都咧咧那张乐呵呵的大嘴,好像相识已久的样子,那满口牙齿颗粒饱满,雪白坚硬,在阳光下像白玛瑙一样闪闪发光,一看就是蒙古男人钙质充盈的牙齿,是专吃牛羊肉喝马奶子铸就的。再衬上一张典型的蒙古脸——塌鼻子、又高又红的颧骨、一双细细的小眼睛,这五官要是组合到西亚或东欧人脸上就没得看了,但在这里它们相得益彰,彼此都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搭配起来显得那么舒服,得劲,充满别样的神采。除了这些,人们还注意到他的穿着,那身略显古旧的藏青色长袍仿佛中世纪的布料,一柄精致的蒙古刀悬在右腿前。而他脚下那双雕花讲究的靴子更非同一般,至少该是博物馆玻璃罩里的物件,尺码之大像两艘小船。在科右中旗草原,即便像今天这样隆重的敖包盛会,也只有年长者注重蒙古长袍和马靴的穿着了,年轻人大多不再守旧,西装、夹克、短袖什么的,任性地追赶城里人的潮流。所以,人们越发对这个人感到好奇。高个子倒是漫不经心,迈动他的大步左摇右晃地走路,所到之处人们自然散开,不时让他那一堵墙似的倒影从人群的头顶跌落在草地上。
牧民们是刚刚从敖包山上下来的,近两年哈图布其嘎查风调雨顺,村民脱贫,人心振奋,村委会决定筹措资金,让牧民们好好热闹一把。这不,初夏一大早,人们开着大小车辆就围聚到敖包山下,手提草原老白干、面果子、奶干、大白兔糖块,登上高高的山顶,为敖包堆子添枝加石,撒下祭祀品,许下吉祥的祝福和心愿……但这个高个子显然不是大家祈愿来的,他的来头还要细究,人们开始围住他问东问西。起先当然要问这位朋友是哪里人,要到哪个地方去。高个子微笑不语,或者傻呵呵地乐一乐,避而不答。莫非这个人是个哑巴不成,人们越发问得急切,以证明他到底会不会说话,高个子不得已抿了下嘴唇,用他那只熊掌一般的大手指了指远方,说:“从那边来的。”这一开口不要紧,临近的人不得不捂紧了耳朵,这哪里是人发出的动静,瓮声瓮气的像极了一头发情期的公牛,震得蜜蜂嗡嗡乱飞,远山微微颤抖。“那边是哪里?是阿鲁科尔沁,还是乌珠穆沁?还是二连浩特?”高个子晃了晃大脑袋,伸出舌头调皮地打了一阵嘟噜。“你叫什么名字?这个总可以告诉我们吧?”他挑了挑眉毛,抖动起朝天的鼻孔,猛地一声“阿恰——”打了一个震天动地的喷嚏,一时间飞沫四溅,气流冲开了刨根问底的人群,好家伙,这一下可再没人靠前问询了。既然高个子不愿透露他的底细,就干脆叫他“远方朋友”好了,这个名字既好记,又能彰显哈图布其的热情好客。
透过人群的间隙,高个子把目光转移到不远处,那里十几个男人正忙着杀猪宰羊,他的细眼睛晶莹地亮了,随之而下的是嘴角的涎水,他拍了拍肚皮,对人们说:“我的肚子饿了……”人们马上听到了发自他肚皮的咕咕叫声,像揣了一窝青蛙那样。今天是嘎查村委会请客,杀的是村集体养的猪和羊,吃的是村集体种的菜,村集体还养了几十头西门塔尔牛,惦来想去,书记和嘎查达(村主任)还是一头也没舍得杀,这油光铮亮的黑牛可是值了好多银子的。此时几百号村民一起动手,架起炉灶,搭起彩条布、军用帆布帐篷,劈柴的劈柴,收拾下水的收拾下水,煮肉的煮肉。一时间,山脚下的草地炊烟袅袅,热闹不已。
等待吃食是一种煎熬,那渐渐飘散开来的肉香最先钻进饥饿者和孩子们的鼻子,让人忍无可忍。高个子一边抓耳挠腮一边吞咽着口水。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赛摩托车回来,一路尘土飞扬,电光闪闪,携带的高音喇叭播放着草原流行歌曲——“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飞驰的骏马像疾风一样……”来到近前,摩托车戛然停在高个子脚下,一个瘦小的少年拍了拍车把,说:“咴,大个儿,敢不敢和我们赛摩托?”高个子龇龇牙,说:“不,不,我只会骑马。”旁边矮胖的少年说:“什么年头了还不会骑摩托?来,我教你骑。”高个子不好推辞,一手搬起拴马桩似的长腿,跨到摩托上,仿佛大象骑在小羊身上那样,只轻轻一落屁股,摩托车身立马沉下去一大截去,两个轮子像受了委屈的长鼠子,吱吱叫了好半天,直到瘪成了一层皮。几个少年傻眼了,面面相觑,车主人蹲下察看车胎,不由得哭丧了脸。
那边,小伙伴推着摩托去镇上补胎,这边,村民们已分席落座。猪羊肉已然煮好,热气腾腾用大盆端上桌来。蒙古人一向有盛情款待过路人的习俗,辈分最高的族人对高个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咴,远方朋友,请你喝上一碗哈图布其的酒!”本来是用二两半的玻璃杯倒的酒,高个子听老人说喝上一碗,索性把酒折到木制奶茶碗里,倒酒的见了,忙给斟满,高个子举碗一饮而尽,顺手掂起随身携带的刀来,刀鞘用鹿角精雕而成,刀把应该是一块犭罕腿骨,这样别致的蒙古刀人们还是第一次见。他伸手割肉了,在胸口上割了三块肥瘦相间的羊肉,不过他没有放进自己的嘴里,而是抛向了远处的草地,那是蒙古人餐前敬天敬地的规矩。族人们晓得这是懂礼节的人,并非一个莽汉。再看他的吃相,刀法娴熟,波澜壮阔,左手拿肉,右手内握,大拇指按着刀背,行云流水一般,将剃下的条条雪白抑或黑腴抿到唇边,随着“咻”的一声,那片肉就像条虫子一样被吸吮到嘴巴里,然后舒舒服服地在舌间伸伸懒腰,打上几个滚,便被喉头迎接了去,没来得及咕噜一声就消失不见了。整个过程好似马头琴师正拨弄他悠扬的琴弦。族人不再动刀动筷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肉,这种吃相仿佛只有蒙古秘史中的祖先才有,不由得唤起了人们的怜悯之心。人们想,这个人肯定是个流浪汉,他没家没业,四处讨吃,所以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和姓名,害怕给他的家乡丢脸,这次他像匹饿狼那样空着肚子跋山涉水,一路仓皇走到这里,终于遇到了哈图布其这些好心的人。于是人们想当然地认为,这个孩子应该是饿瘦了,你看他的胳膊,只和树桩一般粗了。可是这个年月怎么还会有流浪的人,党和政府正在搞精准扶贫,像他这样的人明天就该到巴彦茫哈苏木去,政府肯定会把他记录在案,很快就会在哈图布其嘎查给他盖上两间瓦房,到时人们还会替他申请,基于身高,瓦房也要比整个村庄高出一截,那要多补贴五百块砖,二十袋水泥和一整车沙子,另外还要给他加盖一间牛舍,从村集体赊给他三五头最膘肥体壮的西门塔尔牛,分上两百亩锦鸡儿草地……高个子一直没有注意人们的关切和窃窃私语,等他终于抬起头时,桌上已风卷残云,整整一大盘肉只剩下一堆堆干净如洗的骨头,连骨缝中间都筋头无存,令旁边蹲守的几只四眼黑狗悻悻地哼叫,极为不满地瞥了瞥他。此时高个子如梦方醒,看看周围鸦雀无声的族人,一时羞红了脸。
人们安慰他:“吃吧吃吧,远方朋友,嘎查今儿个杀了三口猪四只羊款待大家,肉管够吃!”妇女们忙不迭地又去捞肉添菜。须臾,又端上大盘肉来,兼以刚出锅的血肠心肝腰肚,毛菜也一盘一盘端上来——羊汤土豆片、小白菜炒花脸蘑、尖椒炒茄丝、清烧黄花菜……酒宴仿佛才刚刚开始。有人又给高个子倒酒,这是65度的草原老白干,崩一点儿火星就会点着,那蓝幽幽的火苗蹿动两下就消失不见了,你以为酒火灭了,可碗口却热汪汪的,眯眼仔细瞧,才知那火是透明的,就在酒面上静静地飘着,忽忽悠悠,无声无息。此时手离酒碗半尺高都会被它灼伤。这么烈的酒小酌一口就会割痛嗓子,高个子却又咕咚咕咚把它干掉了,最后一大口下咽之前,像漱口水那样在嘴巴里咕嘟了一阵,似要用酒把牙齿涮洗干净。这个喝法又把族人惊到了,平日里,嘎查的男人们都爱吹牛皮,都说自己的酒量如何大,一顿能喝几斤酒,谁也不服谁,如今可遇到对手了。不过,男人们有着自己的小九九,心里盘算着怎么试试客人的酒量。
说话间,嘎查第一书记端着酒杯过来了,这是嘎查唯一的汉人,三十出头,个子不高,别看其貌不扬,来头却不小,他可是浙大毕业的高才生,上边派来的帮扶干部,操着一口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领着村委会一行人等挨桌给村民敬酒。有人给第一书记介绍“远方朋友”,书记把杯中的矿泉水倒掉了,说自己本来不会喝酒,但家里来了客人怎么也要尽下地主之谊。一旁的小伙子忙给书记倒酒,书记说:“多……多了……”一杯酒已倒得满满当当,小伙子说:“不早说,我以为是‘多倒’呢。”书记吃了哑巴亏,也不好说啥,村民们起哄:“书记干了!书记干了!”书记架不住怂恿,双手举杯:“远方朋友,欢迎你来哈图布其!”闭起眼睛屏住呼吸,先饮下半杯,说:“吃口菜,吃口菜不算赖。”说着夹了一口黄瓜拉皮,强把下半杯酒咽进肚子里,这边,高个子早将一碗酒饮下。村民们又起哄:“草原三杯!家里来客人了,书记一定要来个草原三杯!”书记忙摇头,这时一位年长者站起身,亲手给书记倒上一杯酒,说:“书记,这杯酒我是替村民们给你倒的,哈图布其的好光景都是你给带来的!”年轻书记摆手:“大叔,您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要感谢就感谢党和政府……”一个酒嗝打上来,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酒是不能不喝了,书记虽是文质彬彬的南方人,但也是条汉子,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满满两杯酒说干就干掉了,高个子倒是来者不拒,仍然用奶茶碗喝,说话间就饮下了四碗酒。书记抹了一把嘴巴,脸顷刻间红灿灿的,眼神也迷离起来,说:“远方朋友,我们的‘男儿三技’竞赛马上开始了,还有刺绣表演,一会儿邀请你观看节目啊。”有人来搀扶书记,被书记推搡开:“我还没多,我还没多……”一边的嘎查达说:“不行就扶书记去村委会休息,他这些天忙里忙外累得够呛。”书记摆手:“不,不,我才不要睡觉,我还要等着看比赛呢。”他走路有些摇晃,没墙可扶却不倒去,就像蒙古汉子骑马一样,看着晃晃悠悠,并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紧接着,人们开始轮番为高个子敬酒,都说:“‘远方朋友’,请你喝上一碗哈图布其的酒!”高个子也不含糊,谁来敬酒都干上一碗,一会儿的工夫,二十几碗酒就灌进了肚子里。女人们都是绵羊心肠,不忍心这么多男人灌醉一个异乡人,纷纷去拉扯自己家里的,不要他们把客人喝倒喝坏。可“远方朋友”看上去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除了高高的颧骨处泛起红晕,眼睛也没见小没见直,舌头也没见大,脸上始终挂着那副憨态可掬的笑容。
竞技场那边锣鼓喧天起来,大喇叭的声音飘荡过来——先是雄壮的国歌,接着传来一个男主持的标准蒙古语,人们知道是赛会要开始了,大人孩子纷纷离席,往一个方向跑去,刺绣表演的女人们则去彩条布的帐篷里换绣娘服。一个年轻绣娘扒开门帘偷窥着高个子,里边传出嬉笑打闹的声音,“去你的,不要胡说嘛……”随后,十几个女人被年轻绣娘追打出来,与麻雀一起叽叽喳喳地拥向会场,年轻绣娘落在后面,一步三回头地向这边观望。嘎查达来邀请高个子,不料一个男人拎着酒瓶从灶台走过来拦住去路,他是嘎查有名的屠夫,刚才一直忙着杀猪宰羊,烧火煮肉,这会儿就和嘎查达说:“客人还没喝好呢,我想陪他再喝几杯。”嘎查达用目光争取了一下“远方朋友”,嘱咐道:“适可而止,不要把客人喝多了。”
这是个敦敦实实的车轴汉子,头大如斗,脖子和身体一般粗细,毫发如狗熊般黑重,一看就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几个爱喝酒的闲人围过来看热闹。屠夫有一个绰号叫“狼赫尔”(酒罐子),这谁都知道,干他这个行当的,给谁家宰牲畜都会供一顿酒喝,特别是近几年,每家一年冬夏两季都要杀上两口猪,肥猪滚滚,酒肉不断,久而久之,屠夫练就了一副千杯不醉的好肠胃。隔着桌子,狼赫尔并不坐下,举起酒瓶,瓶嘴对人嘴,“吨”“吨”一阵水流声音,几串大气泡在酒瓶里由下而上,顷刻间一瓶酒灌进了嗓眼里,狼赫尔用手掌抹了一下瓶口,随后开了腔:“高个子,我来陪你喝酒,喝得过我,我请你去乌兰浩特最大的饭馆。”
好家伙,一瓶白酒就这么对瓶吹掉了。人们再瞧“远方朋友”,有人递酒给他,头一秒他还在笑呵呵的,下一秒仰仰脖,整瓶酒水就进了肚,没谁看清他是怎么喝掉的。棋逢对手,有好戏看了。狼赫尔这才坐下来,说:“兄弟,我今儿个高兴,所以才想和你多喝几杯,他们这些人都喝不过我,我和他们喝酒没意思。几年前,我还是个贫困户,我上有老下有小,老人有病孩子上学,自己又爱喝酒,实话,日子过得真不咋地。自从‘小白脸’书记,就是那个高才生书记来了以后,他帮了我不少忙,帮我给老人办了大病医疗保险,给我争取政府各种补贴补助,孩子考大学又是他帮我跑的贷款,我媳妇腿残疾,过去没啥手艺,天天喂鸡打狗的,两年前去了村里的刺绣培训班,旗里来的白老师手把手教,她自己学会了又教我。”屠夫伸出他的一双又粗又硬的大手,上面还沾染着猪血羊血,他说,“就我这双手,不是吹牛,刺绣个花呀朵呀的,我比嘎查里的老娘们强,她们都绣不过我,你信不?”说着话,从随身的兜子里掏出一幅作品,展开给“远方朋友”看,只见皮画上一双蝴蝶飞舞在马兰花间,针脚细腻,栩栩如生,屠夫小心翼翼,动静大了怕蝴蝶飞走似的。“这刺绣讲究绣、贴、堆、挑,技术精着呢。”这回狼赫尔不再对嘴吹了,像“远方朋友”那样,他把酒倒在奶茶碗里,“我们两口子就是这么脱贫致富的,为了刺绣我最近把喝了半辈子的酒都戒了,可今儿个我一定要喝点儿,高兴啊!过去嘎查里像我这样的贫困户多了,现在可都脱贫了,日子都过得一天比一天好,老百姓还求啥?”说着两个眼泪疙瘩就在眼圈里打起转,用手一抹,说了句“喝酒!”兀自一饮而尽了。
喝酒也有大小酒场之分,小酒即小酌,大酒需要有酒量的人拼着喝,说干就干谁都不落后。而且喝大酒的酒场要喝得默契,既有能吹牛的也有能听吹牛的,“远方朋友”确实是个好听众,一言不发,说喝就喝,狼赫尔说啥他都支棱着耳朵听,兴致满满,所以今天这个酒场俩人喝得比较合拍。狼赫尔就给他讲哈图布其嘎查这几年的变化,说现如今村村通了水泥板路,家家红砖蓝瓦窗明几净,最牛的是每家的牛圈里都有几头油光铮亮的西门塔尔牛,至于为啥在牛圈里而不在草地上,那是因为生态禁牧,为了青山绿水。接着又吹——满村翘着翅膀的大雁其实是路灯杆,路边又种了哪些稀奇的树木和花花草草。狼赫尔说:“就连阿里巴巴还在我们这里种了沙棘树呢,叫什么‘蚂蚁森林’,知道那个叫马云的不,他和我们书记都是浙江人,个头比书记还矮呢……”说到最后,狼赫尔想起给“远方朋友”安排住处,说啥要他晚上到自己家住去,他醉眼蒙眬地瞄了瞄“远方朋友”的身高,一时犯了难,说个头高些倒是可以弯腰进门,宽度就难办了,实在不行就把窗子卸掉,从窗户进屋。
眼见着桌前的空酒瓶子摆了一溜。狼赫尔像口慢慢烧热的锅,脸色红如猪肝,他裸着上身,浑身粗毛孔筛出豆大的水珠,后来就淋漓下来,那是热气腾腾的汗水,足以蒸熟一锅馒头。“远方朋友”也出汗,但是那种细细密密的,像清晨草原上看不见的温凉露水,只有浸湿了靴子或马蹄才让人知晓。再喝,狼赫尔起酒的手有点儿不听使唤了,脱手两回也没拧开瓶盖,他稳了稳身子,深吸一口气压进丹田,一个大酒嗝打将上来,浓烈的酒气直呛人脑门。这当儿,有人瞧见他的腋下水流如注,禁不住叫了嗓,喝酒的人都明白这是酒漏,狼赫尔的酒漏开了,这也是喝酒人的暗道,没有暗道酒只会在人的肠胃里、血管里燃烧,直到把人烧焦烧化。再看狼赫尔,糊满眼屎的两眼重新有了光亮,脸色似晚霞中的沙滩退潮了,他不再使手去拧瓶盖,而是直接用牙咬开,这次他起了两瓶酒,一瓶留给自己,一瓶递给对方,用发直的眼睛望着高个子,说:“兄弟,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俩再吹一瓶……”
围观的人虽然都是些不怕事儿大的汉子,但也忍不住劝阻:“咴,还是一碗一碗喝吧,这么喝会喝坏了身体……”狼赫尔却不管这些了,酒喝到这个程度他只想表达感情,他举起白酒瓶,先是把它当作麦克风,扯着嗓门唱起一首广场舞歌曲,一会儿有词没调一会儿有调没词,最后终于唱累了,不得不趴在桌上,脑袋一歪嘴一斜,便到梦中烀他的猪头肉去了……
围观的人都乐了,说让他这么睡吧,现在就是把他抬到集上称了卖肉他都不会醒了。“远方朋友”这会儿有些许醉意,他摩挲了一把红彤彤的脸,弯腰脱下两只靴子,只见裤腿湿得像趟河,脚趾也似被水泡得发白,靴筒向下倾倒,两股清泉便一泻而下了,酒香立马弥漫开来……男人们随之惊呼了:酒道!魁中的酒道!民间俗语讲,一道后脑勺开窍,二道汗下眉梢……八道腋下尿尿,几道清泉灌脚……前几个酒道人们倒是多少见识过,可这“清泉灌脚”还真第一次见,男人们不禁啧啧称奇,算足开了大眼界。
不远处的赛场一片喧闹。“远方朋友”穿上靴子,晃晃荡荡向着赛场走去,嘎查的人们都聚集在那里,大喇叭里的草原歌曲盖住了百灵鸟的啁啾,却压不住徐徐尘土,几个少年正在跑圈赛马,马鞭挥动,马蹄飞驰,叫好卢连成波浪。高个子认出马上少年就是要与他赛摩托的几位,便张开大于为他们鼓起掌来,又使劲儿打了一个尖如鞭梢的口哨,赛马扬鬃翘尾,雷声隆隆掠过眼前。赛场中央,搏克于们已决出最后的胜负,高个子挥动双臂,以搏克鹰舞向他们致意。没见过棕熊跳舞,这回见识了。几位魁梧雄壮的冠亚季军还之以礼,高喊:“高个子,过来和我们比试比试!”被旁边的搏克于拽了拽衣角,低语:“咴,瞧瞧他的体格,估计咱三个一起都不足他的个儿。…‘远方朋友”并没有一试身手的意思,耳边夏风习习,羊羔皮一样毛茸茸的阳光披在身上,他昂首阔步,路过射箭场。一位眉宇英俊的青年已斩获头魁,箭靶上遍布箭痕,十环兼有,但都没中靶心。高个子拿过弓箭,轻轻一拉就拽个满弓,距离百米远,“嗖”一声箭镞响,正中圆点,箭于们惊了,上前察看,却见那只箭竞射穿了靶子,想取出来非双手双脚蹬拔不可。“远方朋友”哈哈一笑,交弓箭丁英俊小生,继续前行。百余名绣娘正埋首刺绣架穿针走线,一色红艳衣袍铺展开来,如点缀青草地的朵朵萨日朗花。那位年轻的绣娘瞥到了“远方朋友”,提裙站立起来,腰身袅袅娜娜,眼神犹如波光荡漾般地向他招手,女人们这时纷纷抬起头来,目光像蜜蜂嗡嗡叮咬着高个子,一时竟忘了女人陵有的矜持和羞怯。
“哦,他好高大呀!”“嗯,比咱嘎查任何一个男人都牛壮………‘听人说,他刚刚吃掉了大半只羯羊哎。”
“还喝光了嘎查所有的酒”瞧瞧他的胳膊比我的腰还粗呢,好像不费力气就能搬动敖包上最大的石头。”
“不知哪个有福的女人嫁给了他……”女人们窃笑起来。
年轻绣娘挥动起衣袖,喊他:“咴,你要去哪儿?”
高个子冲着女人们拍了拍肚皮:“我的肚子饱了,要赶路去了……”卢音洪亮如高音喇叭,所有乡亲们都听到了,他们或放下于中的活计,或回过神来,目送“远方朋友”。人们望着异乡人的背影,议论纷纷:“我们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呢。…‘足啊,不过看他的体魄,他的名字该叫都仁扎那(锡林郭勒传说中的著名摔跤手)。…‘可他的吃相……好似蒙古秘史里那位最能吃能喝的祖先——大巴鲁刺。…‘不,他的箭法更像圣主的四獒之一‘者勒蔑’。…‘这么说,他还是蒙古人传说中的‘酒神’呢……”
无论他是谁,无论高个子矮个子,都是个过路人,都是科右中旗草原最尊贵的客人。人们最后得出结论,丁是一起高呼起来:“咴,欢迎你冉来哈图布其!”
彼时高个子已经走远,他转过身向乡亲们挥于致意。他趟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没膝深的锦鸡儿,这足牧民们人工播种的,过去这里曾经是寸草不生的流动沙丘,如今变成了万亩枝繁叶茂的饲草地。此时头顶之上,数不清的云雀和百灵鸟赛着歌喉,此起彼伏,仿佛一场以灭为幕的盛大合唱;近处,清澈的乌力古木仁河如同一条银带缓缓伸展,飘动;远处,群山如黛,白云像昂扬的雪峰一样高耸,又似一群天马奔腾踢踏。高个子就向着奔马似的云山走去了,一会儿间消失在大野深处。
人群中最失落的要数那个年轻的绣娘,她咬着嘴唇,还在向高个子走去的方向悄悄挥手,用温柔微小的任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着:“再见了,远方朋友,你什么时候能再来喝哈图布其的酒……”
责任编辑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