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泉·小说】景逸伦《荒焚》(下)
【作者简介】景逸伦,四川三台人,现为武汉理工大学学生。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三)
地震在一个慵懒的中午袭来。
这片西南的盆地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动荡,自古的天灾对这里束手无策,近代的人祸也迟迟越不过周围的群山,小镇像是酣睡的婴儿,在这个手起刀落的灾难面前不堪一击。
直到前面的电灯掉落,迷迷糊糊的人们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事。走廊里和楼梯上瞬间塞满了惊慌失措的人群,面对未知与强大的恐惧占领了所有人,我加进逃亡的洪流里,浑身上下除了逃跑再也装不下任何别的东西。
操场被笼罩在一层阴霾里。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在逃到了安全地带的全校所有师生的目光注视下,老赖姗姗来迟。他的手轻轻扶着一个女生的腰,缓慢地朝前移动,在他们身后,教学楼苟延残喘的天花板不断地簌簌落下。
被这么多人看着,宋小娟的脸染上一层桃红,不自在的把鬓边的头发拢在耳朵后面,却没有把搭在老赖肩上的手拿开。
前面站着全校一千惊魂未定不可置信的师生,老赖看着这些人,扬起左眉说:“等什么?鼓掌啊。”
掌声雷动,夹杂着因劫后余生而变得更加狂热的起哄声。老师们茫然四顾,不知该做些什么,也跟着拍起手来。
老赖昂首阔步凯旋而归,数米开外,宋小娟低着头,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地震开始后,坐在窗户边上的老赖一个漂亮的单手撑第一个出了教室,然后余光里出现了一个人摔倒在教室的画面。没有看清是谁,也没有任何的顾虑,老赖逆着人流闯进教室,扶起了摔倒在地的姑娘。第二天,崴了脚的宋小娟就坐上了老赖的摩托车后座。
2008年那场带给人们无数惊惧痛苦的地震成为了老赖故事的注脚。那个夏天,小镇上沉浸在灾后重建中的人们每天都能看到一个斜刘海少年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后座上的女孩紧紧环着少年的腰,侧着脸贴着他微曲伟岸的后背,长发在闷热的风中疯狂舞动,笑声像清脆的银弹,从后座上一梭子射向明媚的天空,在空中闪烁出刺眼的光芒。
对于宋小娟来说,老赖那辆铁壳斑驳的嘉陵125就是她的七色彩云,那个逆着人潮的男人踏云而来,闯到她身边,带着她飞驰过所有的惶恐不安,飞驰过所有的阳光灿烂,从高山到河流,从废墟到花田,义无反顾,快意恩仇。
关窦山脚与涪江之间连绵着一片田地,宋小娟家的花田便在这座田地中。她的父母靠种花维持生计,种出的成群结队的花连绵纷至不可方物。在那个持续了四个月之久的暑假里,老赖经常骑摩托车到关窦山接上宋小娟,然后沿着破旧的柏油路在镇上到处流窜。宋小娟每次喊一句“妈我出去啦”然后撒欢地冲出门一头撞进老赖怀里,她妈对此不以为意,总是笑吟吟地跑出来,往老赖怀里塞几朵花。
六月初,宋小娟家的花田绿色的底座上生着繁星般的洁白。第一次走进花田的时候,被这片花海淹没的老赖沉醉不已。洁白的花以一种令人感到无比安稳惬意的弧线旋进内里,黄色的花蕊伸出,明媚地点缀着这片纯净的天空。
“这花叫什么名字啊?”
“马蹄莲。”
宋小娟的声音像夏日清晨的微风。老赖轻柔地拂过花瓣,像是拂过宋小娟的脸。
我问老赖,当时要是摔倒的是个彪形大汉怎么办?老赖说,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就像摔倒的只能是我老赖的女人,就像回去英雄救美的只能是宋小娟的男人,就像世界三千,只能是我们在这里遇上,然后浪迹天涯生死白头。就像你们只能活得如履薄冰,我们只能客死他乡。
暑假快要过完。老赖把双手放在脑袋后面,躺在涪江河滩的鹅卵石上陶醉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嘴里的烟头无所事事地上下摆动着。我眼睛很敏感,一碰到烟就会流泪,这种用嘴衔着烟说话的事情一辈子也学不会。我看着前方穿着白色碎花裙子四处跃动着捡漂亮石头的宋小娟,沉默不语。
老赖起身伸了个懒腰。
“阿了,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
“都一样。”
我觉得荒唐。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先问些什么。
“我是属于天上的。”他知道我想问什么,那些来自地上的问题,他不屑于回答。
老赖朝着太阳吐出一口烟,拍拍屁股站起来,跨上摩托车。
“阿了,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怎么死?”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会死在天上。”
老赖看着缓缓而过的江水,没有回头。
回去的路上,太阳悬在远处的山坡,把整个涪江染成了粼粼的壮阔红色。
“宋小娟。”
“嗯?”
“我们私奔吧,去缅甸,去斯堪的纳维亚,去阿根廷,去随便他妈的什么地方。”
“嗯!”
狂风的呼啸里,老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像是要喊给整个人世听。斑驳的嘉陵125发出快意的轰鸣绝尘而去,马蹄莲在宋小娟手里迎风挺立。那是一百码的速度,我追不上他。
在涪江河滩上老赖问我说,你知道这辆破嘉陵开到一百码是什么感觉吗?整个世界都是你的敌人,刀光剑影枪林弹雨,前面有风头上有雨,你横刀纵马仗剑天涯,你的女人在后面抱着你,你们摇摇欲坠,孤注一掷。那是这世间的极乐。那感觉有多爽,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暑假结束的前半个月,中心小学原址成为废墟。我去到了市里读书,继续踩上属于我的尘埃。老赖在初二时辍学,带着宋小娟离开小镇,去了不知道他妈的什么地方。
(四)
电话响起的时候,我正在自习室准备考试,空调嗡嗡作响,窗外闷声下着淅淅沥沥的雨。虽然讨厌这种天气,但是现在已经习惯了这里常年的铅色。我看了看手机,一个陌生的号码,没有显示归属地。
“喂?”走出自习室,我用普通话接了电话。
“阿了。”
愣住的那几秒感觉很漫长。老赖的声音并不好听,沙哑惫懒,和当年如出一辙。我不明白为什么时隔多年他还会知道我的电话,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还会记得这声音。分道扬镳这么久,我以为我早已把老赖忘得一干二净。
在市里读初中,读高中,然后考了个不好不坏的大学,去了外省,闲散地度过学校的时光,期末花一段时间准备考试,等着几年后毕业找工作。没有激情,没有意外,梦想被放在角落里偶尔用来缅怀,前方道路坦荡,周围人山人海,人生的脉络变得清晰,曾经被那片山火点燃的记忆在日复一日的庸碌里渐渐熄灭在尘埃里。我沉浸于这种安稳,我觉得或许这才是我这样的人应该有的生活。
没有理会我的惊讶,一分钟不到,老赖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便挂掉了电话。从始至终,我只是说了一个“喂”字。和当年一样,我有很多疑问没能问出口。和当年一样,没有道别。
放下电话之后,我丢下所有东西,坐上了返乡的火车。
宋小娟的酒量并不像她说得那么好。桌上放着四五个瓶子,她枕着手趴在桌子上,茫然抬起的眼睛穿过我的头顶,我回过头去望向她望着的地方,那里只有夏日凝滞的看不见星光的夜空。我想着他们的岁月,他们世界的夜空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不知道。或许那是我永远猜不透的色彩。
“第一次让我觉得这世界竟然这么美的,是边境线的那条公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路和我们。”在喝第三瓶酒的时候,宋小娟脸颊绯红,神采奕奕地开始讲述他们的故事。
要做一个刺客的决定,是老赖在流浪生涯结束之前就想好了的事。
老赖没有目的地,这个世上哪个地方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熟悉,一样的陌生。在南方的乡道上,老赖决定他们中午吃什么,宋小娟决定他们往哪儿走。老赖把车停在路边,指着木头招牌说咱们就吃这个。宋小娟指着一条路,说去那儿。
嘉陵125载着两个人碾过雪山、海岸和荒漠,老赖对这些毫不在意,但宋小娟不一样,她兴奋地喊叫着跑进每个世界。本来在出省前便后悔出走的她现在才意识到,她跟老赖一样,是没办法一直在故乡小镇种花的。她站在荒漠中的公路,站在绵延的海岸线上,仰起头,沉浸在崭新世界的触摸里,界碑在一旁沉默地矗立,老赖翘起腿坐在车上,看着她披在肩上的鲜红悠长的绸巾在风中尽情地摇曳。
每去到一个地方,他们会去租一所房子,有时是乡间的民居,有时是城市里的公寓。他们语言不通,连英语也不会,在需要跟人交流的时候,他们就跳大神似的一阵比划。有时候老赖会在公园里给人画画写字,有时候会在街头表演魔术,有时候给中文的杂志社写文章,有时候,两人也会一起摆摊。他们过着没有任何一天重复的生活,属于地上的烦恼跟他们没有丝毫的关系。
嘉陵车像是小镇上带出的忠诚的日渐苍老的狗。一路上它被修过很多次,最终还是没能扛住,报废在了遥远的大洲。他们收拾起车的遗骸,老赖知道,流浪生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等我们定居下来以后,我要去当个刺客。”在远航的游轮上,老赖说。
宋小娟在他怀里咯咯的笑着:“刺客好啊,比杀手好听,有种古典美。”对于老赖为什么要当刺客这个问题,老赖没有说,宋小娟也没有问。她对这个问题没兴趣。
“等我们靠了岸,就去找个地方,再也不走了。”
宋小娟指着蔚蓝大洋远方弯曲的地平线,问老赖那是哪儿?老赖说,南美,小镇的对角线,这个世界的终点。
在一个宁静的河岸,老赖买了一条小船。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用心的装修这条船,老赖给船刷上了五颜六色的漆,宋小娟负责去不远的镇子上买一些风格迥异的摆件家具。河岸边有一大块空地,宋小娟在空地上种满了马蹄莲,把小船改成了一间花店。周围住着一些渔民,虽然语言不通,但跟这两个突然多出来的异乡人相处融洽,常来小船边买花,顺便尝尝宋小娟做的菜。作为交换,每次过去的时候他们都会给这艘小船带去一些当地的手工制品。
宋小娟有些好奇地问老赖:“路上遇到那么多漂亮地方,怎么最后要选在这里住下啊?”
“这里离小镇最远,这里跟小镇也最像。”
每隔两个月,小船边的邮箱里会多出一封信,老赖在早上拿着信出门,一个星期之后的下午回来。每次回来,老赖会给宋小娟带一些漂亮的小礼物,然后一边在餐桌上狼吞虎咽一边跟她讲这个星期遇到的趣事。没有事的时候,他们经营花店,累了就关上门,坐上渔民的舟或者邻居的牛车,去到那些他们所熟悉的远方。
马蹄莲开到第三季的时候,宋小娟怀孕了。她发觉的时候老赖正好出了门,她躺在床上听着河水缓缓流过,乐不可支。等他听到这个消息,肯定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她想。
一个星期之后的下午,老赖回到了小船。没有礼物,没有狼吞虎咽,也没有故事。老赖安静地吃着饭,那是宋小娟从未见过的沉默。她坐在一旁,心想男人嘛,总会有烦心事的,待会儿跟他说他有孩子了,他肯定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正在宋小娟准备开进口的时候,老赖放下筷子,抬起头来。
“宋小娟。”
“嗯?”
“回去以后,你开一家这样的花店吧,把家里的花田都种上马蹄莲。我喜欢马蹄莲,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花。”
“……嗯。”
没有告别。
“那天黄昏的时候,宪兵队来了。他们给他铐上手链,没有理会我。我不知道是哪里的宪兵队,其实都无所谓,这个宪兵队不抓他,也会有别的宪兵队的。这个世界容不下他。”
“我们一直在逃避这个世界,他不想再逃了,刺客不用逃。他不给我说这些,自己一个人背着。我也不想让他告诉我,这些我都知道,他跟我说了,他会难受。”
“他能成为这样的人,我很高兴。”
宋小娟喝醉了,声音却依然清澈。她躺在床上,半睁着双眼望向贴满白色花瓣的天花板。
如果老赖最终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他会怎么抉择?会回到这个小镇的世界,还是在他的世界里做他的杀手继续流浪呢?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这大概是老赖的幸运吧。
在那个电话的最后,老赖说,万种风情他都替我看了,红尘俗事算我的。
我不比宋小娟清醒多少,回来的路上脚步踉跄。我很少喝这么多酒,我以前觉得喝酒抽烟都伤身,但我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留下那封信我一直没有拆,你念给我听吧。”
信封里躺着很薄的一张信纸。我取出信,很短的独白,白纸黑字,笔落如刀。我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很慢:
“我死了,死在我荒诞的神话,死在我不眠的梦。
我不想去证明任何东西。不想问任何事,也不想听任何回答。
我知晓一切,我一无所知。我经过,体会,铭记,忘却。
我死亡,我新生。
夫复何求。”
回过头时,宋小娟已经闭上了双眼沉沉睡去。满屋子的白色花瓣肃穆徒劳地妆点着夜色,窗外响起夏虫清亮的鸣叫声。
(五)
老赖的行刑时间定在北京时间六月十八号早上。当他在南美洲清晨的囚房醒来喝最后一口酒的时候,宋小娟的羊水破了。
跟镇卫生院的接产医生忙了一整夜,凌晨五点我爬上了关窦山。宋小娟说,我陪他看孩子,你去陪他看太阳。
小镇的人仍在沉睡,转进山道之后,产房的嘈杂也在辗转的密林中消失不见,破晓前的关窦山中只听见风吹过树叶和不知名的鸟的啁啾。几年过去,山下恍如隔世,而关窦山依然那么矮,电塔依然那么高。
我脱光了全部的衣物,向上爬去。
刚开始时我爬得很快,爬到一半,无可阻挡的眩晕再次袭来,就像八年前第一次跟老赖上来时一样。八年来,我什么都不曾改变,胆小怯懦,战战兢兢。
我不再往下看,死死地盯着塔顶,在天旋地转中缓慢地触摸一根又一根冰凉的我不曾触摸过的栏杆。
在小镇卫生院出生,躺在塑封照片里的温柔童年。这是第一根栏杆。
第二根,尘埃中的奔跑,操场上漫天扬起的灰。
第三根,红砖黑瓦上的烟和初恋。
第四根,父亲的酒,母亲的泪。
第五根,地震与死亡,望向他乡的第一眼。
……
最后一根的时候,数到这些年的庸碌与不堪。
翻身上了塔顶,眩晕感仍在,只是不再有畏惧。我站在老赖曾站过的位置,望向老赖曾望过的风景。清晨的风拂过,太阳从远在世界尽头的山群中渐渐显现出来,在这太阳的另一头,印第安斯山脉的暮色里,老赖被取下了蒙住双眼的黑布。
行刑队递给老赖一支烟。老赖喜欢站在高处,抽烟,俯视。行刑队杀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敬重他们。
少年老赖骑着摩托车飞驰。辍学的老赖带着女人去了他乡。魔术师老赖弯腰向街角的人群。诗人老赖在吟唱。杀手老赖昂首而立,望向拉丁美洲壮阔的夕阳如血。我顺着老赖的目光望去,山腰的田地里躺着夏花残败的枯枝。那个地方,该种上马蹄莲吧。
我扬起左眉,身体往后一仰,用尽所有的力量,用尽所有的勇气,把打火机扔向山下。
没有任何的征兆,火在刹那间腾起,无视清晨的露珠,无视壮硕的新木,奔腾的火焰杀伐向世上的一切。不见绿林,不见黑烟,不见青砖黛瓦,不见滚滚红尘。一切色彩都被笼罩在辽阔的火光里。山下的世界从梦中惊醒,人们惊慌喊叫,奔波忙碌,咒骂着跪拜着火的神祗。狂风骤然呼啸,热气扑向我如大洋中的滔天巨浪。愤怒的风撕扯着我赤裸的身躯,撕扯着海盗破败的旗帜摇摇欲坠。风把人世间所有的声响送到我的面前,风把人世间的一切色彩铺陈。那滔天罪业的慈悲的火光里,年少轻狂,英雄迟暮,狂歌浩热,蝇营狗苟,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哭声,笑声,快意的高歌,做爱的喘息,桌上觥筹,坟前跪拜,贺新郎,悲画扇,猿猱空谷,鹧鸪杜鹃。枪响,步枪的子弹穿过头颅,伟大的身躯以飞翔的姿态倒进山崖。枪声是最烈的火。群山沸腾,燃烧了苍茫的天地悠悠。
一声啼哭,响自山脚花田旁的平房,拂过山岗烈焰,拂上塔顶。
如是我闻。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间戛然而止。火光热烈而轻柔地舞蹈,太阳带着坠向印第安斯山脉的桀骜温柔的注视,轻轻跃过地平线,朝宋小娟手里抱着的孩子洒下他生命里的第一缕光辉。
“野火却烧起来了”。
那一天,我二十。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琴泉》平台微信号:stzx1234567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