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散文精选入围作品】寻找乡间胡同​II牟民(山东省)


寻找乡间胡同

☆牟民(山东省)

在外面教书四十年,依然有种漂泊的感觉,晚上做梦,除了梦到带领我的学生冲刺在高考路上,便是梦到我童年的乡间胡同了。
退休后,年迈的父母健在,我便常常得以回家陪伴他们,来来往往四五年,对故乡越发有了一种深沉依恋的感觉。过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的诸多事情,都如一株漂浮在水面上的草木,无根无土,随波而逝。而我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却仿佛一棵参天大树,根深叶茂地生长在心中。泥土为根的血肉,村庄为本,一个个枝杈,为一家一户,一街一道,枝杈之间,很形象地为胡同了。
每每回到村里,喜欢转转,看看那消失的一间间房屋,一个个胡同。
村里有多少条胡同,没计算过,印象里只记着几条大胡同,诸如村南的王家胡同、李家胡同,村北的瘸腿胡同、半截子胡同等等。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老房子在牟家胡同里。牟家胡同在村东,那是村里最长的南北死胡同,胡同南边没有出口,被村公所的大房子堵死了,家家进出,一律走北,出了胡同,是村子东西大街。胡同里一共居住了二十家,十七家为牟姓人。我家住在胡同东排最里边。爷爷和老爷爷,一辈子没挪窝,一直住到人生的最后一刻。我出生后,在胡同里住了八年,后来,父母和爷爷分家了,去村西街北买了前后八间老房子,我仍然在牟家胡同住了几年。这儿热闹,玩伴多。农闲了,老辈人蹲在门口,对火抽烟,拉呱儿。胡同出口一家,主人为铁匠。临街支了一个铺子,里面不断人。村里几个故事篓子吃了饭,会来这儿抖搂故事,吸引的孩子们不吃饭,往铁匠铺里跑。铺子靠南墙有铺炕,东墙为炉子。炕上有下棋的,围了一批人,吵吵嚷嚷的。讲故事的老人坐在炕下,你讲完了,他讲,仿佛上课。
胡同不宽敞,对面来往两辆小推车就满了,两人会谦让着,爷们,你先走。有个别人家把秸穰草垛门口,堵了走路,胡同里最老的温升大爷会拄着拐杖,来到门前,把拐杖敲得咚咚响。垛草人家出来,看见老爷子,立即点头说,哎哟,忘了,老太爷,我们马上清理门口。温升大爷接着说,胡同如河流,畅通才生气。
胡同里哪一家有生孩子的了,家家拿着米面鸡蛋去看欢喜;哪家儿子结婚女儿要出嫁了,都拿着两元钱两口子带个小孩,去喝喜酒,喜主高兴地合不拢嘴。几乎隔几天就有喜事,我们欢喜地仿佛过年。喝了酒,孩子们在胡同里捉迷藏。我家对门是快要倒塌的老房子,没人居住,攀着墙头跳进去,躲在里面,很严实。后来,我们又爬过老房子的西院墙,进了西面的林家活胡同,把胡同打开了一个口子,然后又转回到牟家胡同,我们仿佛水里的泥鳅,让对方捉不到。缺口的墙头如涌来一股活水,在胡同里来回流动。
胡同虽然窄巴,有点儿潮湿,但是季节分明。春天燕子飞来,找到房檐下的家,开始忙碌生儿育女;叽叽喳喳的燕子,伴着母鸡下蛋的声音,院子里满是温馨。男人们扛着锸镢,山里刨地,中午,坐在门口,享受阳光的抚摸,闭眼小憩一会儿。夏天,蚊子多,大人孩子拿着草帘子到东大河沙滩去风凉,一直到深夜才回家。大雨来了,雨水从南到北,打门前晃啷晃啷流到街面,脚脖子深。雨声里,不知谁家草苫的房顶被风揭走了一块,大人们披着雨衣,赶快出去帮忙,在房顶压草压泥。秋天,胡同里满是地瓜花生味儿,下山的人,手里拿着绿生生的大萝卜,嘎嘣咬一口,响满了胡同,人人脸上捂不住的喜悦。冬天了,家家烀地瓜,把炕烧热了,在热炕头躺下,去掉积攒下的疲累。早晨大人孩子见面了,寒暄后,相互闻到一股地瓜味儿。偶尔,几家合伙买了一个老驴架子,烀到半宿,胡同充溢了老牛汤味儿,久久不散。
温升老爷子的大孙子在外面吃公家饭,几年后,当了县官,经常坐着一辆吉普车回家。车停在大街面上,大人孩子围着看。那吉普车神秘地立在街面,把牟家胡同照亮了。
我读联办中学后,爷爷和奶奶相继去世了,叔叔结婚后,也嫌胡同拥挤,在村东盖了房子,搬出去了。老房子无人居住,只好锁了门。等我到滑石矿工作,老房子屋顶塌了。叔叔和父亲都不愿修理,面南有高房子遮挡,即便修好了,也没人愿住,只好任其消亡了。
几年后老房子全塌了,椽子烂了,烧火都没人捡。
如今,牟家胡同只剩下了七户,有几户把前后房子宅基地合在一起,翻新了房子,门前开了东西路,四通八达的,胡同荡然无存。一幢老屋前,七十多岁的牟哥在劈一堆腐烂的树墩,只穿个背心,手握锤子錾子,专注着的踅摸树墩的纹路。旁边一个大瓷碗,盛了几十个肥肥的哈虫,相互蠕动着,它们忽然被敲出了暖暖的屋子,适应不了这冷冷的腊月天。
我跟牟哥招呼一声,大哥,备烀猪头的木头呀!
他抬头冲我笑笑,操,谁还烧这烂玩意儿,劈哈虫,给孙子吃。说话间,锤子敲着錾子,墩子裂开,几条哈虫钻出的隧道流出粉面似的木渣。三条挤满了洞穴的哈虫经大哥的手进了碗里。
哥们,你知道一条小指粗的哈虫卖多少钱?十到二十元。它也叫柴虫,文明话叫“木参”,你喜欢吃,拿几个油里炸一炸,营养老鼻子了,香死你!
我说,哎哟,大哥,太可怕了!能把我香死,你这不是害兄弟的性命呀,在下不敢吃了!
打个比方,知道你不敢吃。
这活计还真有道行,在烂木头里捡营养,看来,凋敝的乡村大有宝藏呀!那年旧的老房子里是否也有哈虫?我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哑然失笑。
我家的老房子地基,连同大队村公所,被一个外来户买了去,盖了冷库。贮存周围几十个村的苹果,一年竟然收入上百万。有点儿经商头脑的叔叔说,唉,后悔了,后悔死了,当初,我曾经也想这么干,可没下决心。
我们村里,如今找不到一条完整的胡同了。留守在村里的中老年人,都住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门前水泥硬化,不带草刺儿,干干净净的。看不见鸡狗,不管农忙还是农闲,街面一片瓦亮。
每逢夜晚,我依然喜欢走出去,凭借记忆和味道,去寻找那一条条乡间胡同。

作者简介

牟民,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作家协会会员,烟台散文学会理事。小说曾在《小小说选刊》《中国校园文学》《山东文学》《朔风》《时代文学》《胶东文学》《青海湖》《山东青年作家》等发过20篇。在《人民日报》《大众日报》《齐鲁晚报》等省市级刊物上发过上千篇散文,辅导发表学生作文近60篇。偶有诗歌发表。出版散文集《杏坛笔记》2018年被山东散文学会评为优秀会员。《杏坛笔记》被评为第八届栖霞精神文明图书奖,2020年6月《不妨搂一抱冬阳》获第三届中国当代散文精选300篇全国大赛三等奖。散文《我的党员父亲》获《散文诗世界》“与时代同行”建党百年主题征文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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