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颖:红月亮(30)月亮变红了|小说
毛颖:红月亮(29)冬天原来这么冷|小说
文/毛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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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守在富丽堂皇的居室里,“家”的感觉,怎么也难像以前那样聚焦起来,变得那么模糊,那么淡漠,那么支离破碎。原打算进门撂下行李就收拾房间来着,想着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呢。她放下行李,同时闻见一股在这间屋里从没闻到过的气味——玫瑰香水的气味,顿时疑窦丛生。左强等她收拾利索洗完澡,从抽屉里拿出了瓶玫瑰香水,“送给你,新年礼物。”“没事儿,”她说,“以后香水我自己买,你是外行。”她无端地觉着,这些东西,都已经沾上了第三者的体液。抖搂床单发现异物的时候,感觉里的那个“无端”,便模糊了,既而淡出,只剩下感觉本身。在乳白的地砖上,很显眼地飘动着,微微弯曲,细而软,但非常黑。吴艳秋柔长而异常乌黑的靓发,几乎是必然地,跳进了脑海。她盯着那根小小的毫丝,连卷曲的方向都像是在示威!落在地上,都还带着令人生厌的玫瑰香水味。她想:该对他再好一点儿。他不是那种沾花惹草的人。要不在国外那么些年,早就……也许该结婚了。有了家,他心里就踏实了。她开始诱导他提结婚的事,春节还带去和自己父母一块儿过年。她想两边老人都会问“什么时候办事啊”一类的,他总得有个应对吧。顶不济,也能有个垫脚的台阶,好让自己轻描淡写假装挺不在意地提出来吧。除了议论电视节目,好像就没了别的话题,自己于是也就终于没能轻描淡写得成。现在的老人家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不关心儿女了呢。就知道关心他们自己。她不想由自己一方主动地、正式地提出“结婚”二字,至少现在还不想。从现在起,他跟吴的一切接触,都应该只是公对公的,都应该在她可以了解的范围,或者说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她进而要求,以后出差不准单独和吴一起。如果一定要带人,就带别人,或者再多带一个人,包括这次。
可不知为什么,以前那种卿卿我我的柔情蜜意,怎么找也找不齐,怎么梦,也再梦不见。她看看月亮,再看看照片里的他,手指头点在他脸上,“你呀,月亮都替你脸红。”她愤愤挂断,拔掉了电话线。抬眼看看月亮,还红着脸,像上了婚床的新媳妇。“是啊。岂止壮观,简直是卓然不群。就像我们这些人。你、我、陈歌,还有所有那些聪明的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的人。多么出众,多么辉煌,前所未有。一个个染着自以为超凡和绚丽的病态,而且浑然不觉。”“哎哟喂——有见地!精彩!!语录级的!!!你呀,赶快吧,吗溜结了婚你也踏实了,不写他个振聋发聩,可对得起谁!”“晚睡晚起,思想活跃,骨子里充满着浪漫和渴求,又被压抑。表面上谨而又慎,内心里蠢蠢欲动。成天正襟危坐疲惫不堪,到半夜才释放出真实本性。兴致所至,不拘路数。茫然而执着,自信且疯狂……”“行行行行行了。我cao,你丫不当作家真他妈糟践了!”“我cao你真是自由人了现在,明儿星期六,你丫要累死我呀!”
被惊醒的韩母,问儿子谁来的电话,韩松说:“嗨,舒扬,向我报告月亮红了。”就在小小的关机键将按未按的当儿,手机竟意外地响了起来,吓他一跳——有来电!看看号码,也是手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应该是老打来着。铃声响彻在夜的黑暗中,突兀,尖利,有几分惊心动魄。凭着半年多频繁交往累计下的感觉,他十分确然地认定,她一定有话要说。按她的脾气为人,这话应该说成“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没事儿,就想和你聊聊”。鹿儿不止一次送他回过家,但自己找上门来,还是头一遭,而且是在这么个钟点。临出门时,妹妹睡眼惺忪出来上厕所,见他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吓了一跳。说着就开门走人了,把一脑门子纳闷,甩给了宝贝大妞。
鹿儿在车边等他,穿着休闲式半长皮衣,鹿皮的,踩着带铜扣的半跟长靴,也是鹿皮的,手里夹着一支摩尔烟,满身满嘴的酒气。他这才发现,今晚,她的头发,一反常态地散开着;也才发现,她的头发,原来这么长。她看他,目光有点儿呆呆的,良久,伸手拉开车门,“坐后面。”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很专心地开着车,不时打出几个酒嗝。一路上,他也一句话没说,专心致志地看她开车,听她打酒嗝。她甩掉外衣,露出牙黄色的紧身羊绒衫和叠宕起伏的曲线。他发现她没换拖鞋,穿着袜子踩在地上,就说:“我也把鞋脱了吧。”她自顾自从小酒柜里拎出一瓶干红,另一只手夹着两只杯子和启瓶器。他很佩服她竟能双手持物不扶不撑就那么缓缓盘腿坐下。她不答话,很专心地开酒,塞子拔出来了才问:“干红行不行?”他也脱了外套,学着她的样往下坐,临了还是撑了一把,腿一扬差点踢翻了酒瓶。“你来电话前,我刚跟韩松通过话。他说我们这些人都是病态,就像变红了的月亮。哎对了,你看见月亮了么?”他想都没想,就那么一把抓住她臂膀,就那么硬生生把她拽到了窗前。她的臂膀,是那么富有弹性,弹得他心里“铮”的一震。“得,这又是一种观点。就冲这,我得组织一场大讨论。”她递给他斟满的酒杯,“找你去的时候,一路上都雾蒙蒙的,好像是烧草呢。”“开发区呀……甭管怎么说,病态也好污染也好,我就觉得挺漂亮的。红月亮,多有意思。来——为红月亮,干杯!”
那一夜,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得齐刷刷跑厕所,隔着一堵墙赛歌似的抢着吐。那一夜,他们扯开嗓子唱卡拉OK,楼上楼下的抗议,差点儿把暖气管子敲破,舒扬差点儿打了那个跑下来提意见的年轻教师。那一夜,鹿儿哭了,哭得孩子似的,鼻涕眼泪抹得到处都是,后来又抹得舒扬浑身都是。那一夜,她没说自己为什么哭,他也没问,也没劝,搂着让她哭,哭个够。那一夜,她偎在他怀里睡着了。手冰凉,脚冰凉,脸却是火热的,挂着未尽的泪痕。临睡去前,他摩挲着她的长发,说:“鹿儿,我喜欢你。”她又点点头,搂着他的手不觉紧了紧,干脆把脸埋进他胸膛,似乎要聆听他飞速的心跳。他说:“当然算数。”又问:“那你呢?你的点头还算不算数?”他伸一只手,握住她一只脚,“她现在就在我身边。什么?什么也没干哪。您瞧您还不信,我让她跟您说话好不好。来——”她迟疑了好一阵,还是接过来:“喂,阿姨——”看看舒扬:“挂了。”“不会。我都三十了,一说找对象了,他们乐还来不及呢,没准儿这会儿,正置办彩礼,准备立马拜堂成亲了呢。”俄顷又说:“要是你妈没挂电话,我还真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呀,她一准儿得挂,压根儿就没信我说的话。没准儿以为我又上哪儿玩牌去了,要么就是找韩松侃去了呢。”“那你干吗不说打牌去了,找韩松去了呢。你经常那么晚出门一宿不回家,是不是?”“怎么着,这就审上了。当然不经常了。这两年,其实也不怎么打牌了。再说了,我不想骗我妈。可遗憾的是,她老人家,还真不一定信实话,撂下电话准说:这孩子,又这儿荒腔野调的,一听就又喝酒了。然后我爸就说:谈恋爱也好么。现在的孩子啊,太疯,还没带来看看,就成宿在外边闹,真是的……等等等等。错不了,我太了解他们了。”“你妈得说:哟,这么老的个姑娘,别是有什么毛病吧。”她学着想当然的老年妇女的腔调:“比我家小子还大,这哪能成啊。”“那我就说,女大三抱金砖,一般人想找还找不着呢。”她就更笑,躲闪间,被撩到了乳波,心头“忽”地就热了、就化了。俩人异口同声:“有些警句要背熟——”然后相视哈哈大笑,引来旁人好奇的目光。那一天后半段,俩人一块儿在商场里闲逛,其实什么也不想买,就因为还不想这就分开。后来,他们上了中山公园,塘花坞里暖暖和和坐着看南来北往的游客,闻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他用了极其夸张的语气,像是教授在演讲,还是南方来的教授。她笑,笑的拉住他一只手弯下了腰,好像不拉住这只手,自己就呆不住了似的。“没准儿回去一看,户口已经给销了。不行,你就得请我吃饭。”其实,对她来说,这个问题的确很重要;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说,这个问题,也一定要有个答案。“我的傻姐姐,你脑子也进水了。这有什么好问的。你没钱就我请你呗。咱要是都没钱了,顶不济,拉着一根棍子,上街拣金砖去。这有什么不清楚的。到时候咱背靠着背啊,省得漏下什么。”月亮升起来了,不是红的;金黄黄一闪一闪的,好像也在笑;也笑得很开心、很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