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复安详
高贵行
安详的日子,实不多得。
秋雨初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院落里的繁花几已落尽。只有月季的茎梢,还顶着一两朵淡褐色的枯花,如八十老太的脸。兰花、腊梅、石榴和枣树,雨水洗过,倒是翠绿得很。天空灰蒙蒙的,沉沉如石。巷子里那个收荒货的,是个老熟人。“回收冰箱、洗衣机、煤气灶,废铜、废铝、废铁卖”,其声抑扬顿挫,渐行渐远。也有卖青货的,那是城郊菜农。“南瓜、青椒、西红柿,芋头、韭菜、草鸡蛋”,三轮车一路缓行一路招徕。屋后的邻居老奶奶,叫丈夫不喊老头子大名,只唤“爹爹”,恩爱,亲切。门前的中年保姆,扎着围袄,在外敲门大喊,屋里的深病老人毫无回应。原来清风不识人,总是乱关门。客厅宽敞,鱼缸里的红鱼,“叭叭”的咂嘴,不知疲倦。俄而“刺溜”一声,击水穿游。那漂亮的大尾巴,叉开轻摇,如舞女的裙裾。太阳出来了,远处爆竹鸣响,该又是一家贺喜祝庆。这样的上午,随意翻一本书,伴着阳光、凉风,清净而安详。
水乡故园,老宅,老树,老井。初秋的黄昏慢慢地披衣飘临,小院里霭光柔和、弥漫。母亲低低地蹲着,头顶毛巾,两臂托筛。转两圈,黄豆滚动,簌簌地响。壳屑转集筛中心,砂泥从筛眼里透漏落地。黄澄澄的圆豆,像一个个娃娃列排竹筛周边,惹人怜爱。母亲一边筛黄豆,一边说着墩子上的事。树叶不动,众鸟唧唧归巢,探头探脑的,跳跃枝头。鸡群不肯入窝,在院子里东逛西走,不时俯首啄食。鸭子摇着肥硕的身子,大嘴在地上推磨似的寻觅,一喙油泥。俄而,一眉月牙升起在湛蓝的天空,张着脸俯望人间。我坐在用树根削成的凳子上,矮矮的,根须四处蔓延。赤足,绾裤,享受泥地的亲抚。就这样,听着母亲絮絮叨叨。亲人的一缕缕气息,把我团团围住,安全、踏实而温馨。
华灯初上,家人同桌共餐。餐厅方正宽大,三面墙壁分别挂着木雕、苏绣和十字画。一圆木雕,从遥远的浙江东阳逶迤而来。原木色,荷叶状的边缘。波浪之上,九条锦鲤跃姿迥异,紧紧围绕着圆心的一个“福”字。那幅苏绣,红红的枫林,如一团团火焰,热烈,温暖。其间一条小河,蜿蜒向前,不知所踪。让人的感觉是绵远、开阔,二十个平方的餐厅似乎一下子轩敞许多。那白色边框的十字绣,名曰《百财图》。卧着一颗肥硕的青菜,叶鲜绿,菜头白。身旁生长着一丛蘑菇,几只彩蝶在青菜蘑菇间盈盈飘飞。一家人,举箸动勺。小酒一杯,浅酌慢饮。那小外孙食肉之状,狼吞虎咽的样子,特别可爱。嗟乎,其香也入口,其乐也沁心。烟火光景,国泰民安。酒足,饭饱,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在这融融秋夜,夫复何求?
人食五谷,焉能无恙。疾病面前,人人平等。医院里流过的那些泪,时刻提醒人们“生死之外,绝无大事”。李开复有篇文章,叫《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他说:“生病可能点醒我们该活得更健康,受苦使我们更珍惜美好的日子。”是的,人染疾病,一切放下。该停止的,停止;不原谅的,原谅。病一天天好起来,身边景物也似乎变得温柔。绿树、花朵,觉得更美;一粥、一饭,是为更香。由是观之,在医院蹲一些时日,更能明白生命的真谛。午后的病房,安静若空。一觉醒来,秋阳透过玻璃窗和纱帘,斜斜地照着床上的被子。伸手抚摸,暖暖的;凑近细闻,香香的。这样的氛围,静谧,祥和。
游历名山大川,饱览秀美风光。高山峥嵘,飞瀑溅落,潭水深澈,雨雾迷濛。风景在心中荡漾,周围游人的喧嚣远遁而去。择一块石头,驻足小歇,山间雾岚飘飘欲仙,静观,遐想,凝情。穿越迷离坎坷,我们找到了回家的路,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安详的人,不是懒惰,不是胸无志趣,更不是碌碌无为,而是看淡,看轻,始觉平凡可贵。秋光灿烂,心中满满的是怜悯、宽饶和给予,莽莽人世,崇爱无疆。
大千世界,明里暗里生发许多危机,人们总是不时地忧心、焦虑和惶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是超凡脱俗,是高人大仙。我们普通人如何能够平和、安详呢?那就是:人在俗世,心系山水。人生没有永远的晴天,也没有永远的雨季。晴天晒一晒太阳,雨天听一听雨声,自得风情。轰轰烈烈的,平平淡淡的,所有的繁华与萧疏,都会悄然落幕。以素为绚,得温润与静观;以真为本,拥冲淡与明道。“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的话,似乎有些禅味。既为大树,不与草争,宽怀而纵目。既为小草,甘于寂寞,自如而从容。做人,平凡而不平庸,努力而不急躁。不攀比,不对照。看苍穹云散云聚,望河里水丰水枯,想通了,悟透了,成败,荣辱,尊卑,一切且由他去吧,我自安和。天高地厚,日烈月明,谁能与之同生殁?彭祖虽寿,八百而亡。世界可以吝啬,拒给我们别墅、豪车,但绝不能敛闭我们心里的清风明月。都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到了这般年纪,该挑战的,都已立命应对;该欢欣的,都已宴歌相庆。没有什么让我们欣喜若狂,也没有什么叫我们痛不欲生。哦,一池碧水,一抹微云;一野稻菽,一山花树。安详就在我们身旁,脉脉含情,引手可揽。
八月的乡村,天空飘着棉花糖般的白云,美得像一幅油画。俯瞰广袤的原野,毗连成海的果蔬塑料大棚,映衬绿色的棉田和金浪腾跃的片片稻穗,宛若仙境。自春徂秋,树叶从嫩绿到枯黄,百日之变。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曾经睡在襁褓摇篮里,稚嫩天真,吾生少婴安详。长大以后,历风霜,经雨雪,悲欢离合,心浮气躁,似乎一刻也停不下来。而今,欣然自足,不假外求,心如止水,语若静兰。我们怜惜一沙一石,关情一叶一枝,淡漠与淹没了些许欲望,夷平与消弭了无谓的争斗,那颗驿动的心终能复归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