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伟大的赠与
泉子,男,1973年10月出生,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秘密规则的执行者》《杂事诗》《湖山集》《空无的蜜》《青山从未如此饱满》,诗学笔记《诗之思》,诗画对话录《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雨淋墙头月移壁》,作品被翻译成英、法、韩、日等多种语言,现居杭州。
伟大的赠与
“记住,那些我们看不见的
无时无刻不在看着我们!”
这是母亲离世半年前
给予我的,
一种这人世最伟大的赠与。
而此刻,
母亲已然成为
那看不见的一部分,
那幽暗的一部分,
并无时无刻不在俯视
并看护着我们。
大地之心
你不再取悦于任何人,
并伴随于一颗大地之心
缓缓浮出你的面容。
弧线
宇宙由无穷无尽的隐秘弧线编织而成,
而所有的善恶,
而我们的一念
又无一不是通过这无穷
而得以重返我们自身。
这尘世中的万物
这尘世中的万物,
这依然欢喜着的
我和你
这一粒,一粒粒
正奔向水面的雨滴。
夜色越来越浓郁
夜色越来越浓郁,
直到云亭在对岸,
依稀—
而终于无法为你所辨识。
一种深深的敌意
一种深深的敌意,
源于一股如此倔强的清流,
在这浊世的突兀,
而为更多人捎去的不适
与惊扰。
爱自己
爱自己,
爱——
神那从这无穷无尽的幻相中
得以显现的通衢。
分别
就像道与真理,
愧疚与羞耻同样标识出了
东西方更深处
那些细微
而又决然的分别。
回望
二十二或二十三年前的一个傍晚,
你陪同我去体育场路出版大厦
一楼的书店,
并向我推荐了艾米莉·狄金森、帕斯、
米沃什,
而在此后的一次次的回望中,
仿佛有一道时间深处的光,
在那个夜晚找到了罅隙。
我甚至不能确认,
如果不是这样的一次
以及一次次的相遇,
我还能否成为今日的我?
而这二十多年后的
另一次回望同样是惊心的:
当我知悉,
我早已不可能获得
一种世俗意义上
所谓的成功,
在我尚未准备好,
以承接这样的命运
很久之前。
彩石
多少的“兼济”
成为一种伪装后的私欲。
或者说,相对于兼济天下,
你更愿意成为那个独善其身者,
并立志于
以这最微小的善
熔炼出女娲手中的彩石。
瓷器
一个对瓷器无感的人,
他很难真正理解你,
以及东方的文学与艺术。
你越来越坦然
你越来越坦然
去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对应于你对人世从来之艰难的
一种越来越深切的体认。
佛在我们每一个人心中
佛在我们每一个人心中,
祂无时无刻
不在通过万物
来向我们显现
那张慈悲
而无所不在的面容。
刚刚过去的2019年
刚刚过去的2019年无疑是艰难的。
无论是那几乎给你带来灭顶之灾的
一次堪比窦娥
而又百口莫辩的误解,
以及它所赠予你的羞辱,
以及阿朱几乎贯穿全年的
脚伤与耳疾,
而你依然,并如此感激于
身后不远处
你曾深陷于其中的沼泽,
感激于一个因负重
而更为深情
与饱满的人世。
原谅
一个曾时时处处对你使绊子的人落难时,
你向他施以援手,
并非是你已原谅他曾经所做的一切,
而是非此,你将终生不得安宁。
自爱者
只有自爱者才会爱
那居于我们每一个人至深处的神。
一首伟大的诗
一首伟大的诗意味着
在你写下它之前或之后,
在你读到它之前或之后,
你的生命已发生
一种决然的分别。
无悲亦无喜的脸庞
一个与我同年,而又已不辨音容的前同事
在头一天深夜突发心脏病,
遽然离世的消息
在这个崭新的暮色中辗转传来。
而仅仅半小时后,
一个熟悉
而又疏于联系的朋友发来短信,
告诉我她刚刚查出恶性肿瘤,
在肝胆胰与肠胃的黏连处,
后天一早做一台仅次于肝脏移植的大手术。
(相交接的五大器官都要做部分切除)
第二天一早,
阿朱和我一道赶到了医院。
她正在护士台前
与当班护士交涉
一种原计划马上注射
延迟经期的药物。
她担心药物对身体造成
一种可能的负面影响。
但她又说她还是感觉到经期
会如期而至,
因为这之前一直都很准时。
“但最近生活规律完全被打乱,
经期会不会发生某种变化?”
阿朱在一旁提醒她,
还是要信任
并更好地配合医生。
经期延期注射药的副作用很小。
但如果经期如期而至的话,
就可能会影响第二天计划中的手术。
在我们陪她走回病房的路上,
她一直微笑着。
在病床上,
她也毫不忌讳谈论自己的病情。
她最初是以为食物中毒才到医院就诊的。
在接诊医生了解到她孑然一身,
年迈的父母在异地
而直接把检查结果告诉她本人时,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常人
或通常小说中所描述的绝望,
而是懵—
一种强烈的恍惚感,
仿佛一直在梦中。
绝望大约是在一周后才慢慢苏醒
并被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的。
她说,直到前天,
因为很快要做手术
她才通知自己的家人—
她那年迈的父母。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
有了一点潮湿与红润。
她母亲昨天上午匆匆赶到杭州,
在她打电话找家乡朋友在一家护理院
临时安顿好
生活已不能自理的老父亲后。
她母亲一直默默地站在我们身后,
直到我回头,
与苍苍白发下的
一张无悲亦无喜的脸庞相遇。
一个曾经如此显赫的村庄
这是一个曾经如此显赫的村庄,
中国第一个女皇帝陈硕真
与唐代诗人皇甫湜、皇甫松父子的故里,
在宋明两朝还曾出过一门四进士,
其中胡拱辰是明代淳安籍
第一个朝廷一品官员。
(稍后,才是另一个彪炳史册
而声名更为卓著的
三元宰相商辂。)
而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
新安江水电站的建设过程中,
村庄中近三分之二的人口分两批次
迁居江西
与邻近的遂安,
剩余的三分之一在一百多米远的后山山坡上
修筑起一排排整齐的
用黄泥夯出坚实墙体的房子,
只有外祖母与曾成为三舅妈的另一户人家孤悬于
这个崭新的村庄之外。
他们的门前是后来被命名为千岛湖的
一片辽阔水域,
后面则是空空荡荡的田野。
这里风景绝佳,
视野也极其开阔,
但在乡村风水师眼里,
又有诸多不利。
外祖父与外祖母在未满七十岁时
先后得病离世
似乎成为某种佐证。
而在这之前,
与外祖父外祖母生活在一起的三舅
与大他两岁的邻居,
也是我的前舅妈离异,
因三舅的火爆脾气,
并因一次暴力事件两家结下世仇。
前舅妈改嫁到五十公里外的
一个小镇。
三舅续娶了
一个后来名重江南的名医的弃妇。
新舅妈在一对儿女刚刚长大成人时
因病去世,时年不满六十。
远嫁他乡的前舅妈
也没有在这生活的巨变中迎来转机,
她后来的丈夫在他们的孩子
长到十五、六岁时,
因车祸离世。
而更多的不幸发生在她娘家兄长身上。
她的两任嫂子先后溺水身亡,
而当时与她们同船
其余的老迈与年幼者
都成功回到了岸上。
同村的
一位年近九十的长者感慨说,
她活了这么久,
同一个人的两任妻子先后落水溺亡,
还是为她所仅闻。
有人把这连续的溺亡
归因于她们未曾谋面的公公—
前舅妈的父亲,
三十多年前,
在几十公里外务工时意外落水,
近十天的搜寻无果后,
在离落水地十多公里外的水面上
被当地人打捞起来,
就地掩埋。
他家人直到两年后
才闻讯将尸骨迎回。
而一件相仿的事
曾发生在邻村——练溪,
一个因挖掘出胡拱辰墓
而引发这位名人故里之争的村落。
大约三十年前,
一个回家商议嫁娶之事的
二十四岁的女子,
在重返她与未婚夫打工地的
第二个晚上,
在离租住地不远的
一条阴暗而僻静的小路上被奸杀,
当时腹中已有一个五个月大的孩子。
凶案直到两年前才被破解。
归案时,
凶手已是一个白发苍苍
而慈眉善目的老人。
他的一双儿女也都已成家,
生儿育女。
乡人同样将这无妄之灾
归咎于受害者未婚夫的母亲
之前的意外溺亡。
尸体在落水地的二十多公里外
被陌生人收殓。
她家人在过去一年多时
闻讯将尸骨迎回。
匆忙间,
那些被挖掘出的泥土
未被及时填回,
而在先前的掩埋之处,
留下了
一个空空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