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亭子
在接近山顶上的越来越高越来窄的峡谷里,亭子建得非常恰如其分的特性就完全显示出来了。
在山里,在山顶上,我们需要坐定了遥望,我们需要激情之后的绵长,我们需要在登顶的喜悦与兴奋之后的和缓的沉思与悠然的享受。
这山顶上的亭子为这样的享受提供了最好的条件:亭者,停也。是为人们停下来所建的最具实用性的审美设施。亭子,避雨不避风,一圈都是椅,四面八方都是景,景致越是高远,越是有仿佛端坐家中随意一瞥就是最高远的世界的无限神奇。
在山间住着的日子里,拿着书带着笔,拿着本带着手机(尽管经常是没有信号的),吃过山间的菜蔬和粮食,沿着山路一点点缓步上来,正好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将运动的热量与精神的遥想结合起来,一直坐下去。
亭子下面小水库的四壁上,正有野韭菜花盛开成一朵朵白色的点缀。山坡上带着铃铛的山羊的攀爬与啃啮之声与啁啾的鸟鸣偶尔合奏一下,偶尔又远远地梳理开去,成为一切阅读和书写的最佳背景音。
在这里,亭子木质的桌椅靠背以人类制造的温和的质感,抵御着周围的山川林木从自然野态来的非确定性的侵扰。这种侵扰是在我们由衷的赞叹了自然的美妙以后很快就会浸染而至的不安感,这种不安感既是古老的原始记忆的天然恐惧,也是我们对于突然被封闭于人世之外的本能拒绝。
面对脚下起伏的山峦上因为雾气而虚化起来的山脊线,面对周围更高的峭壁上七出八进的巨石树木,面对峡谷越向上越狭窄,人就此就要闭塞而至于窒息的压抑,亭子,亭子的木质构造的人类雕花符号,都给了我们坚实的暗示和明确的安全性提示:你由此出发的一切,依然有着稳固的人类基础,山林都只是作为审美对象呈现着,而你一直还在人类的怀抱中。
有意思的是,对于我们这些每天都在讨厌城市的拥挤喧嚣与嘈杂污染的人来说,何以仅仅刚刚到了山里一天就会有如此隐秘不堪的脆弱呢?
我们已经失去了在山林里活下去的能力,我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刀耕火种的艰难之境被我们本能地意识到是几乎不能克服的困苦。
我们只是需要山里的好环境好空气,我们不需要山对人的阻碍,我们既需要视觉上的宽广也更需要随时可以通向四面八方的自由,准确地说是自由的可能。
正如我们已经不能离开网络一样,我们也不能失去这种随时去向四面八方的自由的可能性。所谓人的现代性之中,这种自由的可能已经是及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山间,高高的山间恰恰就至少在表面上将这种可能性进行了关闭。那唯一一条下山的路,只要一场稍微大一点的雨就可能被洪水淹没甚至冲毁。经过长期的演化,我们每每回顾自然都已经是叶公好龙,实际上已经缺少了再次融合于宏伟奇诡的大自然之中的能力与信心。
好在,好在这山谷中的木制的亭子,带着人类气息的亭子,带着人类气息又绝对不会有别的人到场的亭子,既给我们提供了独立的山川自然观赏环境,又给我们提供了抵御自己的内心的这种衰弱的最好依托。
相比于下面山谷里正在垒石头蹍的山民,相比于在山坡上的栗子树下正在一个个用夹子摘浑身是嫩绿色的刺儿的栗子的劳动者,相比于山脚下弯着腰夹着几根柴禾默默地走向灶台的老妇,我们现在坐在亭子里的姿态肯定是奢侈的,可又是在短时间里无法改变的。真正的山居,只有用最具体的劳动逐渐将内心中被所谓现代性所带来的脆弱磨平,才可能安稳与贴合。
山间需要的是最具体的劳动,与最不着边际的想象。它在这两个方面让人生趋于完整,让人趋于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