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吃饺子
饺子好吃,但是制作过程相对复杂,所以除非逢年过节,大年初一初五,很少有早晨吃饺子的。是故,早晨吃饺子这件事本身往往就能直接给人带来异样的欣喜。
记得当年去朋友家,早晨吃饺子。感动之余,笑称也太古道热肠了,实在承受不起。那的的确确是一份情谊的具体表现,是在用最朴实的至诚来款待我们深挚的友谊!
当然,早晨吃饺子断断不是那些喜欢睡懒觉的人所能之事,它往往只属于有早睡早起的习惯的人。在依旧漆黑的黎明前的夜色里,早起的人慢慢地拾掇着各种材料做着程序准备,和面洗菜拌馅切菜擀皮儿包饺子下锅煮再端上醋蒜,热气腾腾的饺子在黎明的幽暗与东天上的一抹亮色之间升起袅袅的生机,新的一天里的喜悦甚至是人间的希望都在这一刻被熊熊地点燃。
口腹的享受直接联通到了心智,饺子这样的美味佳肴在早饭的时候下肚,一下就燃起了我们中国人的勃勃激情。吃饺子总是最能让人心满意足的事情,而早晨吃了饺子以后出发,满满的饱腹感与满满的情深意长就都灌注到了全部的身心。
而且,饺子下锅出锅总是可以叽里咕噜地一股脑进去一股脑出来的,这种带着某种模糊性的顺利,是对未来的道路上的危险的一种象征性的规避,好像藉此便可以屏蔽一切负面伤害。这也就是送别的时候要吃饺子的文化意味。家人亲人掌握不了出门的你的未来的环境,只能寄予这样吉祥的同时也是切实的隐喻和符咒。
在人类漫长的无序的偶然与叵测的忐忑状态里,离开家,走向他乡,走向外地,走向社会,总是意味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尤其是路途上的艰辛,更是难以预料。
说到这样的话题,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会浮现出姥姥在那个遥远的山村里摸索着早早起来抱柴做饭的情景。她的小脚踩在石头台阶上,踩在红土地上蹀躞的声响,和她被灶口的火苗映照着的满面尘灰烟火色的苍苍面容,在我当时的梦乡中屡屡出现,至今依旧可以清晰地望见。
姥姥一直是扶着墙、扶着院子里的石头桌子、扶着树、甚至是扶着地上的石头台阶走路干活。多少年下来,姥姥家的屋子里、院子里,大多数墙角都被扶得黑亮黑亮的了。这些黑亮黑亮的痕迹还在我很小的时候,而不只是现在在回忆里,就已经给我留下了不灭的印象了。它们以自己那样的平凡,那样的触目惊心,在一个孩子心里留下了牢固的印象。
正是这种牢固的印象让我从泰山给她买了一根拐杖。那根很结实的拐杖,那根不仅结实还有些艺术造型的拐杖,她一般是只有出门的时候才用的,那是一件比较正式的场合里的物件,要节省着用。一切都节省着,这是老人,也是整个山村里一代一代善良而贫穷的人们的普遍道德。
姥姥横着自己的小脚,一点一点地挪着走路,扶着墙,扶着石头,扶着树,去喂猪、去抱柴禾、去做饭,去干永远也不会有结束的时候的终生苦役一样的活计。不过她可是从来没有表示过一点点这样的认识的,她只是无条件地认命,觉着自己就应该这样,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甚至从来没有时间、也没有意愿去想一想是不是应该这样,是不是应该抱怨的问题。她是这大山缝隙里的小山村中一代代勤劳的人中的又一个登峰造极者,除了几个小时短暂的睡眠时间之外就是无休止的昼夜劳作、忙碌。在家里,在院子里,在这一片小小的天地里,永远地劳作着。
她那样孜孜矻矻的勤劳所面对的却一直都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困,所为多是山药面窝窝头、棒子糁儿粥、咸菜条。即便如此,每次我们离开姥姥家,早晨她都会早早地起来包饺子。用的面是黑色的山药面,掺上一点玉米面,实在是没有白面。馅儿是过年的时候耗油耗出来的油炸儿,拌上菜;那种脂肪在高温里收缩以后的勉为其难的弱败的纤维,已经有了黄褐的颜色与焦糊的味道,吃到嘴里腥苦难咽,只是欺骗一下不明就里的胃而已。
这样的饺子在煮的过程中很难保持自己的完整,也更是难以下咽。但是就是这样的饺子,姥姥也总是留给我们这样的客(qie),留给孩子们,留给家里干活的劳力,自己一个也舍不得吃。我们劝了又劝,它才会躲闪着,甚至羞愧地笑着,吃上一个。
她一如既往地尽其所能,她总是在牺牲,牺牲自己的劳动,牺牲自己的胃口。她一定不曾想过,那在赤贫之中的无私给予,会在一个孩子心中留下怎样源源不尽的情深意长。
多少年来,她在那一个个送别的早晨里所包的饺子,是永远也吃不完的。即便在她以百岁的年纪离开我们已经六年以后,她在那些黎明的曦光中的山村石屋里所端上来的饺子,端到矮矮的小炕桌上的饺子,依然热气腾腾,依然照耀着她的后代。
对我来说,在某些不经意的话题与场合里闪现出来的这些画面,无远弗届,常在常新,永远有着温馨持久的永恒力量。这是我的生命中被爱打下的牢牢的地基,是之所以还能在这不无污浊的世界上毅然而行的涓涓心曲。
姥姥是我心中的明灯,她用自己的孱弱照亮的孩子,永远与她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