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一直在唠嗑

梁东方

在这一趟火车上的这节车厢里的这个铺位格挡之中,下铺和中铺是来自北方山区一个县的一对老夫妇俩,他们从上车以后的噤声到因为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而慢慢松弛下来以后,就开始用浓重的家乡话唠嗑。

说的自然都是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话,只不过是证明两个人在说话而已的话。他们一直在下铺上并肩而坐地说着,说着,说了几个小时以后就挪到了外面的小桌上开始一边吃方便面一边说了。

吃方面面的秃噜秃噜、吧唧吧唧的响声使他们的话语更其含混更其不好听懂。但是旁边一个格挡的一个显然也来自那一带地方的人说话了,说你们是哪里哪里的吧。这一句问话一下子激起了这对老夫妇的极高的兴致。因为周围的人没有人说话,都在各自看着自己的手机,对他们的絮絮叨叨都保持着明确的界限。所以他们就好像在怎么折腾都一直平静的水里终于发现了鱼,赶紧抓住这鱼的尾巴,使劲地说起来:我们是南甸的,不过我们已经在县城里住了三十年了。

这句由衷地喷薄而出的话,显然对对方形成了一定程度的打击,对方大约是没有住在县城里并且意识到了他们因为住在县城里而来的自豪,以及由此形成的对自己的话语优势,于是就不说了,以戛然而止的方式终止了这一次本来要在火车上攀老乡的漫长交谈。

老夫妇俩似乎对于对方的突然离场不能接受,但是也无可奈何,于是就又回到了原来两个人唠嗑,唠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嗑的状态。好在一个带着蹒跚学步的孩子的年轻妈妈,每次随着孩子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都会高声和他们没话找话地说上几句:你们是下铺呀!哎呀,我带着孩子,没有买到下铺,我说我把差价给补上,跟下铺的换换吧,人家还不换!不换不换吧,不就是住一宿吗!现在的人啊,真是没法说;我上次换下铺,人家连差价都没有要就直接换了……

她那种因为有了孩子而将原来做姑娘的时候的羞涩和矜持全部抛掉,泼辣不吝、气场强大,不以任何人为意,也不以任何公共场合的规则为意,只顾着对孩子大喊大叫的样子,让人印象深刻。

好不容易有人说话,这对老夫妇按说应该是喜出望外,但是这个话题他们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嗯嗯着说就是就是;那小孩子待不住,这大嗓门的年轻妈妈也就不能只在这一个地方待着,跟着孩子走了。

老夫妇俩一直期待着的热闹只持续了一下,没有办法,他们就只有继续互相唠着嗑了。十点熄灯以后,他们干脆就像是坐在自己家里坑头上一样,如入无人之境一样地畅所欲言起来。

对于这对老年夫妇从上车以后一直在唠嗑的情状,周围大多数的乘客都是无言的。都戴上了耳机,都躺到了床上,即使那些想忍着到他们不说了再上床的人也都无望地上了床,在他们的上铺和对面铺位上进入到了火车上那种以躺着的姿势镶嵌进车厢的一层层格挡里的格式。

而他们对大家的安静似乎完全无感,不知道那实际上已经包含了对他们的某种抗议。他们也不认为自己的没完没了地说话已经打扰到了周围的人,他们没话找话的叙谈充满了耄耋夫妻只能以含混的话语作伴,以度过漫漫黑夜的味道。这种彻底消弭了家与公共场合的界限的物我不分,似乎有一种原始的含混,但是又在客观上给周围的其他人造成了困扰。

然而,从你不想听也得听的漫长谈话里可以知道,他们的年龄实际上并不大,作为来上海给孩子短期看孩子的老人,他们不过是五十挂零而已。

这对五十挂零的老夫妇在凌晨四点半下车之前一个小时就已经大呼小叫地招呼着起床了,收拾东西的过程中充斥着无数互相埋怨和指责,也夹杂着提醒来提醒去的繁琐,让周围所有铺位上的人都无奈地睁开了眼睛。

这已经又一次证明,他们不以打扰了别人为意的习惯,应该属于个人的原因,而不再是什么淳朴使然的无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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