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笔记:超市前的露天电影
梁东方
盛夏的黄昏,车从高架路上的下道口即已经开始排队,大面积的拥堵让大桥上下都成了停车场。距离桥下十字路口几百米的范围内,都是一辆辆排队的车。只有某些小胡同里还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对“宽松”的,人们在便道上的桌椅边吃一碗汤面,吃一盘子堆成尖儿的的深色炒饼,炒饼上覆盖着黄色的炒蛋。那是标准的本地食物。
因为一向对自己长居的城市不抱什么幻想,所以几乎从来不会在城市里有什么休闲的行为和时间。在城市里的所有的时间,都不过是用来通过和抵达,很少驻足,当然也几乎没有可以驻足的地方。
本城二环内的绿地,不论是相对于城建面积还是人口数量,都是极其稀缺的资源。像儿童公园这样的地方,一天24小时之内,除了凌晨的几个小时空档,几乎总是人满为患。人们没有地方去,主城区的大街小巷,人口高度集中而空间也高度狭窄,到了连站一站而不影响交通的位置和空间都尽付阙如的程度。
公园里的飞机还和十几年前一样,在那个老位置上趴着;作为本公园最富特色的标志性景观,飞机的翅膀上还是有很多孩子甚至大人。飞机旁边的舞池里,一对对男女津津有味地踩着音乐的节奏旋转着;不管天气多么热,他们在这个仪式感很强的场合里都是着装十分严谨的。
与他们一成不变的舞姿和着装不一样的是这些年兴起来的暴走团。队伍的前半部分着装一致,后半部分因为都是临时起意跟着走的暴走团,在因为环公园的运动路径上几乎走不动的人流中,用强烈的音乐节奏和整齐的队形以及众多的列队者的阵势,开辟出一条路来。他们多少有点夸张的步幅,在一种集体气氛里,具有了表演的合法性,让所有参与到这样夸张的步态里的人们,都坦然了起来。
我们穿过儿童公园,沿着新修的立交桥下窄窄的慢车道走到一家大型超市门前的时候,终于又找到了一块落脚的地方。街市改造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永远没有转身留步的空间;永远紧凑到任何人与车辆都只能前行不能旁逸斜出的程度。将所有的地方都作为地皮,将哪怕是公共道路都做到只能通过而不给行人留驻足之地的程度。
不过,超市前面,总之是要有点空地的。放自行车电动车和手推车之外,人们甚至还可以在台阶上站一站,坐一坐;现在,人们更是正在这里看着露天电影。
说是露天电影,实际上是露天投影,投影仪前的小凳子上放着一个键盘,那是操纵投影仪将电影放映出来的关键部件。
银幕前的椅子也只有两条,一条横放一条竖放,因为两条椅子都横着放就放不下了,就影响通道了。现在,两条不是垂直的长椅上坐满了孩子和老人,当然即使坐满了,数下来也不过十几个人,但却是人山人海滴水不漏地拥塞的街道边一处闲逸的风景。不在于看什么,而在于在这样的地方居然还可以有闲心闲位置看电影这件事本身。能在街边上看电影这件事本身,吸引了人们。
放完了《X狼》紧接着开始放《X狼2》,都是“厉害了”的话语氛围中的产品,是走向世界而且强于世界的标准制作。面对的世界当然更多的是非洲,围绕在X狼身边给他竖大拇指的,主要是黑人兄弟,黑人小孩儿。黑人小孩儿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有中国孩子的纯正,也有非洲孩子的活泼。他和X狼在枪林弹雨里的闪转腾挪之间,所起到的自然主要是烘托者的角色:他是X狼拯救世界的象征物。
现在,一个对超市的手推车饶有兴致反复推拉的大约两岁的孩子,矢志不渝的与看着他的老太太的小推车争夺战,终于趋于白热化了。大家的注意力转而从屏幕上挪下来转而开始关注他,关注他的执拗和老太太不弱与他的执拗,眼前两个人实实在在争夺手推车的斗争,好像比电影里的虚无缥缈的打斗更好看,人们还在某个关节点上爆发出一阵笑声。老太太有点挂不住了,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踢腾着赤裸的小胖腿,眼巴巴地够着那顺着下坡滑出去的小推车。在若干年以后他的记忆里,电影的记忆一定是模糊的,手推车的记忆一定是清晰的。
有意思的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场面的一般都是成年人,是同样抱着孩子的男人女人,是老头老太太,与这个执意要玩手推车的孩子年龄相仿的其他孩子对这样的情景往往视而不见。
一个完全不为所动,专注地看电影的小孩,有感而发,高声说:他厉害,他一个人,打一大片。
另一个小孩则背对着投影屏幕,专注地看着对面观众的中的某个应该是无意义的细节;对他来说,周围的一切还形不成意义;对他来说,能在出生以后未经几个寒暑的这个夏日的夜晚,在路边台阶上目睹人世间让他目不暇给的一切,便已经是最自然最幸福的记忆。
在这里,我们居然也像他一样,举目四望而有一种自认幸福的无穷妙感。在没有驻足之地的角落里终于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并且在这个落脚点的庸常之中沉浸下去,并在精神世界里收获着自动到来的自足,这便已经是他们甚至我们自己都努力要让自己臻于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