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坡 || 第三章 高考(二)
周日下午早早吃过晚饭,远秀又要回校了,高考在即,大家都冲刺得昏天黑地,难得她还空出心思来,揪住后父细细叮咛:“爸,以后早上千万要吃了饭再去干活,看您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啊,您真的太辛苦了,让志兴哥多干点活嘛,他不是从小就说自己有一身牛脾气,也有一身牛力气吗?”家人都被远秀的话逗笑了,志兴脸上一红,将远秀书包背起来,说道:“我送你,走吧远秀。”
两个孩子离开家,素琼给苦根倒了半碗温开水,舀一勺蜂蜜,在水里划开,慢慢搅动,完全融化了才递给苦根。苦根喝了一口,放下来:“给我喝这个干什么?恁浪费了,留给远秀喝吧。”蜂蜜是素琼娘家人送的,这么多年,素琼哥哥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结,他担心妹妹嫁到落凤坡,没有过上好日子,想妹妹第一次嫁人时,就是他这个当哥的没把好关,害得她多么狼狈辛苦!所以,在给妹妹挑第二次姻缘时,素琼哥哥原本打定主意,不怕花时间,慢慢挑拣,他愿意就这样养着妹妹和远秀,直到寻着合适的男人再嫁。哪晓得落凤坡的五婶跑来说第一个媒,素琼就答应了人家,从此当了苦根的屋里人。哥哥心头牵挂,一年总要差侄儿来落凤坡跑一两次,亲眼看看素琼和远秀过得好不好,这蜂蜜,便是侄儿上次带来的礼物。
素琼劝苦根多喝两口蜂蜜水,绞了一张帕子擦他额角的汗,说道:“苦根,要不咱们还是去医院瞅瞅吧?你看你现在冒虚汗冒得厉害,这还不到五月份,脱下来的褂子,竟有那么多汗。再多喝两口吧,出汗多,多喝点水总是好的。”苦根便皱着眉,小口小口的,听话地将蜂蜜水全都喝下肚去,但他喝的仿佛不是甜丝丝的水,而是苦沉沉的药,喝得眉头都拧到一起,摇摇头道:“不去医院,我好端端的,去医院干什么?出汗多,大概和你们女人家一样,是到那个什么期了。”
苦根说的是“更年期”,他一时忘记这名字,而素琼呢,也有点糊涂,不晓得是不是男女到了五十岁上下,都要来这么一“期”,看到苦根倔强的眼神,又见他瘦是瘦,脸颊倒像刀砍斧削的线条,硬朗得很,便在心中对自己说道:苦根哪有什么病?别自己吓自己了,可能,真是远秀女子说的那样,干农活累着他了,慢慢将息将息就好。
菜地还有些活儿要干,素琼执意不让苦根去干活了,逼着他上床躺一躺,给他盖上被子,她才放心地担起水桶出去。苦根脸朝门望去,他可能真是老了,眼神先不济,素琼挑桶出门,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吱呀一声门响,家里只剩下了苦根一个人。
其实,就算素琼不逼他躺着休息,他怕自己也难从骨头缝里搜出二两力气来,刚刚那半碗蜂蜜水,喝下肚里,竟像是半碗钢针,扎得他苦楚难安,他脑袋晕沉沉地搁在枕上,竟又像搁在了刀尖之上,身体一会滚过寒流一会滚过烫热,恍惚之中,他仿佛被拽进了一个梦,对,不是他心甘情愿去梦的,而是被一双厚掌推搡着,强迫他堕入梦中,虽然梦中,有他想要见到的人。
凤英离开十来年了,还是当年的样子,脸上光光生生,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这都是他的功劳,他晓得凤英爱干净,每天下地干活前,都会先将凤英打扮齐整,虽然凤英很多时候梳洗了,也只是在床上躺着,望着蚊帐顶发呆,但苦根和凤英都固执地认为:如果打扮得整洁一点,阎王派来的小鬼见了,也会觉得这人阳寿未尽,大手一挥且放她一马,倘若已经邋里邋遢,那便是离走死路不远了。
看到凤英,苦根一点都不怕,心中还回荡着当初对结发妻子的一腔柔情,他走过去,面对面看她,又伸手捏了捏她衣服袖子,说道:“凤英,还没入夏呢,咋穿这么少?”凤英淡淡一笑,随口答道:“在我那儿,这样穿一点都不冷的。”她也学着苦根样,捏住他袖子,但捏住就没松手,眼里依旧是笑笑的:“苦根,你还记得我在哪儿吗?我是在那边的人。”
即使在梦中,苦根也感到心头一痛,几乎坠下泪来,他哽咽着讲:“我知道的,知道你在那边,凤英,你走了这么多年,都没来梦中见过我……”凤英轻轻摇晃他袖子两下:“苦根,莫这么说,我不来梦中见你,并不是不牵挂你……我都看着哩,看到你后面娶的这个媳妇,是个好女人,她待你好,待我们儿子也真心好,我感谢她,晓得你过得好,哪能来打扰呢?”苦根条件反射般问出口:“那你现在就肯来见我一面了?”
凤英没说话,只是凄楚一笑,笑得太苦,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蜿蜒得像条河,将苦根脚下地面打湿了,淹没了……他高声叫着“凤英”,满脸热汗地从梦中挣扎坐起,素琼跑过来,握住苦根一只手,眼睛慢慢蓄满了泪水。
他们两口子没有说话,嫁来十余年了,这是素琼第一次和一个死去的女人吃醋,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反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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