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篆书,宜从秦篆入手
近年全国几大展览中屡风篆书作品获奖,打破行草书一统格局现象,此为可喜之一面。但细究其中大部分作品,无论获奖者或入选者,均存在一定程度缺陷。对此,我曾就商于几位评审委员,或以时风浮躁而致,或以为文字功底不够……我基本同意这些意见,但认为根本问题乃在对秦篆认识不够,研究不够,用功不够。
我早年师从方介堪先生学书。方老首先告诫我要打好篆书功底,尤其是秦篆功底。倏忽三十余载,至今记忆犹新。
明丰坊《书诀》云:“古大家之书,必通篆籀,然后结构淳古,使转劲逸,伯喈以下皆然。米元章称谢安《中郎帖》、颜鲁公《争坐位》书有篆籀气象,乃其证也”。话中用一“必”字,可见其语气之肯定。其谓“篆籀”可致“结构淳古,使转劲逸”,实是立大家之前提。据我理解,此“结构淳古”有两层意思:一指结体之淳古,二指审美感受之淳古,亦即通常所说格调古雅之意。我屡强调书法创作中重要之处无过古雅二字。
康南海著《广艺舟双楫》,虽惊世骇俗论“新理异态”,而心底仍认为“学以法古为贵,故古文断至两汉,书法限至六朝。”古雅虽非宋之后所有书家所必求,然在文人书风中始终占明显地位。古雅作为书法格调,首在“古质”,然后才称得上是“雅致”。此是否完全切合孔子“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命意,尚难确说。然历代书法家无一不重“古质”。孙过庭感慨“古质而今妍”乃“今不逮古”之主要原因所在。我对当前篆书创作的认识大体如此。康氏“书法限至六朝”固为偏激之见,然“法古为贵”的为不刊之论,宜深长思之。
目前所见秦篆以李斯《泰山刻石》、《峄山碑》为主,即我所指之秦篆,《秦诏版》及《会稽刻石》仅可为辅。蔡邕《小篆赞》云:“龟文针列,栉比龙鳞”,“颓若黍稷之垂颖,蕴若虫蛇之棼蕴”,“若绝若连,似水露缘丝,凝垂下端”。“远而望之,若鸿鹄群游,络绎迁延。近而视之,端际不可得见,指挥不可胜原研桑不能数其诘曲,离娄不能睹其隙间。般、捶揖让而辞巧,籀、诵拱手而韬翰。华艳于纨素,为学艺之范先。”可谓推崇备至。
唐代张怀瓘亦以李斯小篆为登峰造极之作:“画如铁石,字若飞动,作楷隶之祖,为不易之法。”并谓“斯虽草创,遂造其极矣。……”然自唐以降,一种普遍的现象让人迷惑不解,即口头称李斯小篆为书家宗法,“学艺之范先”,在实践中却很少做到。元代大家赵孟頫、吾丘衍等已有见于此,惟惜未能倾注更多精力以结出彪炳后世之篆书杰作。但仅此一点,已足见赵松雪之不俗矣。唐代之能出现篆书创作高峰,实在有李阳冰、徐铉等大家深悟李斯“小篆之精,古今妙绝。秦望诸山及皇帝古玺,犹夫千钧强弩,万古洪钟,岂徒学者之宗匠,亦是传国之遗宝。”(李嗣真《书后品》)
对于创作实践,秦篆有两大好处:一可得其古气未离之神采;二可锻炼把握线条之能力。
关于“古气未离”,前文已论及书法中“古质”之重要性,此下再补充一点有关秦篆“古气未离”之具体原因。众所周知,秦篆乃嬴政统一中国后由丞相李斯损益大篆之法而创造之书体。当时目的,纯粹以实用为主,兼辅美观。但由大篆而小篆,渊源有自,决非妄为,读《石鼓文》与《秦山刻石》犹能体察两者千丝万缕关系。秦之后,小篆因“简直”而为汉隶,汉隶之古质当数《石门颂》、《西狭颂》、《礼器碑》等。
倘若能精通秦篆,其学书之功必事半功倍。包世臣认书体承传,谓“大篆多取象形,体势错综;小篆就大篆减为整齐,隶就小篆减为平直”。“减为整齐”与“减为平直”既包含有意识确立审美规范意图,为创法之动机。今日我们从事于书法实践,必须掌握古人创法之动机,为已所用。四体中行草于表达情感有一定优势,但究其渊源仍可从秦篆中找到,唐张旭《古诗四帖》、怀素《苦笋帖》等即为例证。至于楷书用笔从篆书而出,事例更多,不胜枚举,若颜鲁公者,实可为之典型。
篆书用笔,历代各有阐述。归纳之,“心圆管直,万毫齐力”为其最紧要处。今人难于习秦篆,是心态问题还是所用之笔已绝异于前人?管见以为此皆不是主要原因。一代英主李世民在《笔法诀》中就心态问题有精彩论述:“心正气和,则契于玄妙;心神不正,字则欹斜;志气不和,书必颠覆。其道同鲁庙之器,虚则欹,满则覆,中则正。正者,冲和之谓也。”我自学书之初即有意识地不间断地临习秦篆,于上述体验尤深,此亦是沙孟海、王遽常、方介堪诸老一辈书家反复训导苦心之所在。
“篆尚婉而通”(孙过庭语)乃众所周知,关键在如何认识“婉”与“通”,“使转劲逸”乃“婉”之前提,而“通”则必须做到气不梗塞。两者齐备方称得已臻高境界。时人谈论使转,又常有方圆之称谓,以为方圆兼备方为丰富多彩,但方与圆孰为根本却很少谈及。“圆者参之以方,斯为妙矣。然而方圆、曲直不可显露,直须涵泳一出于自然。”(宋姜夔《读书谱》)相信习秦篆久之,必能理会此意。
“用笔不欲太肥,肥则形浊;又不欲太瘦,瘦则形枯;不欲多露锋芒,露则意不持重;不欲深藏圭角,藏者体不精神;不欲上大下小,不欲左高右低,不欲前多后少。”(同上),七个“不欲”原意虽不限于篆书而言,依我看亦以用于秦篆最为适宜。
篆书创作自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徐三庚、吴昌硕后少有大家,皆因后人没有回头去认真钻研秦篆。邓、吴、赵等虽好,然其面目强烈,易使学者囿之而不能摆脱。前日偶读窦氏《述书赋并注》,于其盛赞“斯之法也,驰妙思而变古,立后学之宗祖。”深有同感,遂不嫌辞费,试论秦篆于书法之重要意义如上,幸有道之士有以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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