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金国泉:村庄的背面
人间故事
村庄,除去村庄本身之外,照耀村庄的就是荒野,以及荒野中的点点萤火。
村庄的背面
文 | 金国泉
“微弱的光。但它仍然明亮/仍然能勾兑出那灌木丛的轮廓/看不清的轮廓/它是灵魂的延伸?”这是我为村庄的背面写下的一首诗中的开头几句。我清楚地记得,少年时我与二哥一道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经过了这个即便在白天我也不敢一人独自前往的地方。实际上,我与二哥经过这个地方也绝非第一次,只是这次印象太深了,至今忘不了。
其实,把这个地方叫村庄的立面比叫村庄的背面或许更为妥帖,因为它就在村庄的正前方,向着湖的方向延展开去。从劳作的湖滩或田间地头回家,这里似乎是一条必经之路──这样的地方我们村有两处,像极了两个相互支撑着的“结”,解不开,且横亘于村庄与劳作的湖滩与田间地头之间,几乎将乡亲们的回家之路咽喉要道似地牢牢掌控──即便绕道田埂,也几乎是擦身而过,而无法做到将其不闻不问地抛往一边,好像必须把它放在心上才能通过。若是在白天,那些茂密的树荫完全能将我们匆匆而过的身影覆盖,把我们囊括于它或漆黑一团或阴森恐怖之列。当然这个阴森恐怖是我当时孩提时代的思想,这两个“结”因而也就是孩提时代打上了,至今仍然死扣着,未能彻底解开。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漆黑的夜晚,我远远就看见了前面灌木丛中有一丝丝的光亮在闪动,也是因为它的丝丝照耀才让我看见了白天记忆中的灌木丛,虽不清晰,但却被漆黑地勾勒出来。借助着云层中的朦胧月色,灌木丛被漆黑地辨认。我本能地反映并用颤抖的声音告诫二哥:那灌木丛中有鬼火。其实,我估计我二哥也早就看见了,只是他没有说出来。我感觉我的腿肚子当时在打颤,但又必须前行。我只好死死拽着二哥,我知道二哥此时是我前行的全部依靠。
惧怕也必须向前,这就是那个时代我的乡村教给我的生活法则之一。二哥的胆量在我印象中一贯较大,我头皮发麻地跟着他,并看着他通过手中的电筒找到了灌木丛中那个发出微弱光亮的东西:一块骨头。
就是这块骨头让我至今回忆起来仍为之颤抖。这应该是一个已逝之人腿部的碎片。它让我想到,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仍然能发出光亮。这些光亮应该来自于他即将消散的历史,但它却能对我们这些继续生活并生存着的同伴进行着照耀与散射,像一种询间,这种询间既恬静又忽隐忽现,让我们为之觳觫,在这觳觫的下面,战栗的停息之处,隐藏着人类千年不绝的真理。我曾在另外一首关于村庄的诗中写道:历史只剩下萤火/比星星还要微弱的萤火/在我下笔之前/总能照映我的笔/但它永远无法照亮。
我一直不懂,一个已逝之人发出的那么微弱的光亮,为何被我们这些当下生存者称之为“鬼火”,且为之惧怕。
的确,我今天的落笔绝不是因了它的照耀,而更主要的是因了这个惧怕。惧怕让“鬼火”更加明亮。人的内心是否存在着原始的“鬼火”?而惧怕“鬼火”是不是原始的死亡恐惧?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想到的是另一个词:荒野长吟,那些散落在荒郊野外的点点萤火,即便照不亮,也仍然发出呼喊似的长吟。我与我二哥发现的那块骨头或者说存在者的碎片就是荒野中的长吟吗?
村庄,除去村庄本身之外,照耀村庄的就是荒野,以及荒野中的点点萤火。
村庄中的每一扇门都连接着这个荒野之地,并向着这个荒野之地敞开。有人把这个荒野之地叫坟地。我不太认同。因为坟地似乎是为此下了一个结论,做出了一个了断。我一直叫它村庄的背面或立面。我觉得它就是背对着我们,就是乡亲们的猛然转过身去。但它又在村庄的正前方,所谓开门见山,是不是从我家乡开始的?像一道界碑──那些墓碑其实就是一块界碑。上面撰刻着生卒年月及子孙名字的碑文看起来是个说明,但它仍然是一道告诫,仍然隐匿着许多对当下生存者的提醒、叮咛:不要忘记这个地方,它既是我们的来路,也是我们的辨别与意味深长的解析。
打开每家每户的门,不经意望去,它不远不近,弯弯曲曲,两旁是四季的庄稼地,常年不是金黄的稻穗就是碧绿的麦苗或是扑鼻的油菜花香。它就在这些花香的尾部或者说底部。林不茂,树不高,但足可以掩映在此栖息的一切,没有时间性地杂草丛生,所以我前面提到了荒野。我喜欢叫它荒野,我有时认为叫它荒野的确美妙。
背面、立面或荒野似乎都不能表述结论。事实上,它与那个村庄仍然紧密相关,藕断丝连,不可能有结论──即便是那个消失柔然也不是结论,也仍然让我们思考至今──虽没有了挑水的声音、哭喊的声音、说笑的声音、咳嗽的声音,但它有祭祀的声音,有花香鸟语、雨雪交加、月照枝头。还有人叫它另一个村庄,或许有他的道理。但我认为它就是村庄的一个回响,是村庄对世界或说人类存在的一句询问。或许是一种坚守,但我的确无法知道它坚守的是什么。村庄中的人或迟或早都会汇集于此,集结于此。飘泊、奔波一生的父老乡亲最终在此生下自己的根。炊烟会飘到这里,孩子的哭啼声会飘到这里,黄梅调也会飘到这里。
其实,我的乡亲们对这个地方有他们自己的独特表述,有更恰当的诗意的名字:一个叫面前山上,另一个叫金家下边。这样的名字在其他地方我想也会存在,甚至普遍。只要有村庄就有这样的诗意萦绕在村庄的旁边。这两个名字听起来那么直率:这座山就在我们面前。即便是下边也是金家的下边,而下边必是泥土,泥土中必有生生不息的根茎。这样的直率的确意味深长,像是父老乡亲们生活的余数。对!就是个余数,甚至也就是人类生活的余数,更甚至就是人类生活的无限循环小数。
但这个余数或无限循环小数是怎样得出来的?我的确不知。我甚至不知是哪边在作加法、哪边在作减法?那一个紧挨一个的小土堆,上面总是长满了野花野草,这是不是一种转化呢?“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孟浩然说的也是转化吗?我说不清楚。它虽非转世之转,但却是换了一个角度,且让我们同时也换了一个角度。那些野花野草随风摇曳,一年一层新绿,小土堆因而一年矮下去几分。我相信,有许许多多的小土堆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十分谦虚地矮成与土地平行了,或许它已经进行时地进行到了那些田畴之中,在那些田埂之下。我常常想,我的祖父的祖父,甚至更远一些的祖辈在哪里?没有人能回答上来,即便是翻破了家谱也找不到记载,找不到与之相匹配的小土堆或者说界碑。
所以我认为,一切皆有所本,而脱化无穷,且这个脱化始终是正在进行时。那些稼禾上的露珠,那些清晨鸣叫的喜鹊,那些春日飞扬的柳絮,那些覆盖一切的冰雪……哪一样都是脱化的结果,哪一处不是它们对村庄的一种再出发?哪一声不是祖辈对我们细密的叮咛?
碧绿、纤细、不声不响,有时有艾香、有时有泥腥,黄灿灿的、毛茸茸的、白嫩嫩的,有时那些鹭鸶、那些斑鸠扑愣愣就飞走了……
这一切实际也是一种不能自拔,甚至也不愿意拔出!就像那些脚步声、咳嗽声,你远远就知道是谁,它拔不出你的视线,拔不出你的耳朵。每一个小土堆里堆放着的都是一整座的脚步声与咳嗽声。如果认真细听,你还能听出土纺车的纺线之声、土布机的织布之声。几乎无尘,几乎像树梢上明月的宁静。
如果这时抬起头来,必是一眼的苍茫与浩波。的确,远处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湖泊,名叫泊湖,横跨两省。泊湖虽不烟波浩渺,却也终日微波不断。有菱角、有芡实、有荷花飘香、有渔船撒网。
这柔美的抒情与灰墙土瓦的村庄、与野花野草掩映着的荒野是什么关系?我既不能确定它们是高山流水,也不能下结论它们是渔樵互答。
但我相信,它们一切的一切都是一种存在的抵达!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金国泉,安徽望江县屠家田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班学员,诗歌、散文、文艺理论散见于《诗刊》《星星》《文艺报》《散文》等50余家省以上报刊。作品多次在省内外获奖。著有诗集《记忆:撒落的麦粒》《我的耳朵是我的一个漏洞》《金国泉诗选》及散文集《大地苍茫》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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