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中国文化中的自省精神
俗话说:“待人三自反,处世两如何。”这是设身处地的待人处世之金科玉律。所谓“三自反”,就是“日勤三省,夜惕四知”,亦即曾子所说的“吾日三省吾身”。“吾日三省吾身”,第一个省察、反省的问题是:“为人谋而不忠乎?”讲的是工作问题。第二个省察、反省的问题是:“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讲的是交谊与诚信的问题。第三个省察、反省的问题是:“传不习乎?”讲的是学习问题。从每天的工作、生活和学习这三个方面,作例行性的回顾和检点,无非是盘点、审视这些方面可能存在的错误和问题,以及反思这些错误和问题为何发生?怎样解决?如何修正?——这,又有何难哉?
《礼记·中庸》有言:“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的确,君子之所以胜于常人者,乃多于日常、日用之私底下用功夫。知道“吾日三省吾身”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并不难,难能可贵的是把自己摆进去不断地“三省吾身”。所以说,曾子“吾日三省吾身”的文化价值和典型意义,就在于其直面错误和问题的勇气与格局,在于其坚持不懈地进行检视、反省的诚意与良知。
没有良知就没有反省
反省,与自省和反思语义颇为相近。据《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自省:自我反思、反省。”“反省:回想自己的思想行动,检查其中的错误。”“反思:思考过去的事情,从中总结经验教训。”简而言之,反省就是反躬自省,就是扪心自问,就是良心拷问。问谁?问自己。问什么?拷问自己身上存在哪些错误和问题。
为何自我拷问?出于本心本性,出于良知良能,出于道义责任。《孟子·尽心上》:“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在孟子看来,良知良能是人之与生俱来的天性本能,与爱亲敬长的“仁义”之行,皆为正常人的本心本性所具有的通行天下的“达道”——亦即具有本源性与普遍性、公理性与普世性。
对于良知,《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良知:良心。”“良心:本指人天生的善良的心地,后多指内心对是非、善恶的正确认识,特别是跟自己的行为有关的。”天性善良是“仁”,辨别善恶是非是“义”。所以说,良知或曰良心的核心是“仁义”,其重心则在于“仁”。
孔子曰:“仁者,人也。”“仁”字由“人”和“二”构成,“仁”不仅呈现一个人的本心,同时也体现着对待他人的态度——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仲弓问“仁”,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用俗话来说就是“若要公道,打个颠倒”,就是将心比心,换位思考。所以孟子又把“仁义”解释为:“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孟子·告子上》)也就是说,人要有人心,人要走人路。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良知良能是人之天性本能,为什么还要去“发现良心”,还要去“致良知”呢?答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是说人心始终处于变化、变动之中,很容易为私欲所蒙蔽,从而危殆难安。故舜帝告诫大禹,必须精诚专一,信执其中,要守护好“道心”——也就是良心、初心与正道。
正如成语“利令智昏”与“丧心病狂”形容的那样,无论历史上还是现实中,有些人的良知或曰良心,在面对声色、势利、威福、怒爱的遮蔽、诱惑或围猎之际,是很有可能丧失和泯灭的。守护好良知或曰良心,需要不断地进行真诚的自我反省,需要批评与自我批评——自我批评同样也是自我反省。自我反省就是面对自己良心的自白,是自我“良心发现”的心路历程。
没有反省就没有自觉
鲁迅先生写过一篇很有名的杂文《恨恨而死》:“古来很有几位恨恨而死的人物。”“我们应该趁他们活着的时候问他:诸公!……您在半夜里可忽然觉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点悔么?四斤的担,您能挑么?三里的道,您能跑么?”“他们如果细细的想,慢慢的悔了,这便很有些希望。”为什么“悔了”便很有希望?因为惭愧与懊悔,是反省反思的结果,也是自觉自律的开始。
《易经》讲到人的过错时,经常用“悔吝厉咎”四个字来概括表述,而这四个字所表述的错误程度却是不一样的。譬如,“悔”,表示懊悔、忏悔、悔恨,是认识到错误、对待过错的态度——这样,人与事的发展态势便趋于“吉”;而“吝”则表示恨惜、遗憾、艰难,其面对错误的心态是“能有多大点事啊”,摇头晃脑,满不在乎——这样,人与事的发展态势则趋于“凶”。所以《尚书·大禹谟》强调:“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由此可见,从“悔”“吝”到“吉”“凶”,不过是人的“一念之差”。
《尚书·大禹谟》还讲:“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其中损和益也是《易经》中的两个卦:给人造成损失的主要根由多是火气与欲望,故损卦讲究“惩忿窒欲”,得力在一个“忍”字,即不要过分地放纵自己的欲望和脾气;为人带来补益的重要缘由多是向善而改错,故益卦讲究“迁善改过”,得力在一个“悔”字,诚如古谚所谓“迷而知返,得道未远”。
不过,反省,悔悟,揭开自己的伤疤,往往是沉痛而且沉重的。相反,把错误一股脑儿地推到他人身上,问题和责任都是别人的了,那么自己便满脸无辜,无比轻松。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些最应该反省和忏悔的人,要么是大言炎炎欺世盗名,要么是振振有词埋怨别人,要么是巧言令色诿过于人,毫无愧悔之心,更无悔改之意。孔子曰:“小人行险以侥幸。”然而一直心存侥幸、铤而走险,最终还是“行”不通的。子夏亦云:“小人之过也必文。”但是始终文过饰非、自欺欺人,终究也是“过”不去的。
据《韩诗外传》记载:“曾子曰:'君子有三言,可贯而佩之:一曰无内疏而外亲,二曰身不善而怨他人,三曰患至而后呼天。’子贡曰:'何也?’曾子曰:'内疏而外亲,不亦反乎?身不善而怨他人,不亦远乎?患至而后呼天,不亦晚乎?’”不懂反省的人身上大多具有这种典型的“三不亦现象”:第一种是在内部搞内卷,却到外边去贴热脸,这不是正好搞反了吗?第二种是自己做得不好,却总是去埋怨别人,这不是扯得太远了吗?第三种是等到祸患临头,才去求告“老天爷啊”,岂不是太晚了吗?其实,这三种现象是一种密切关联的递进关系,而导致“三不亦现象”的根本原因,就是这种人从来不懂得反省,不懂得悔悟。
俗话说得好:“人劝不如自悔。”悔悟是人的一种心灵自洁功能和自我救赎功能。悔悟悔悟,一“悔”就离“悟”不远了——“悟”就是觉悟与自觉。由“悔”到“悟”是反省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也是反省的全部价值和意义所在。
没有自觉就没有自新
我国古代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中有一种“射礼”。《礼记·射义》指出,射箭射不中靶子,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不是去埋怨比自己射得更准的人。所以古代把“射”作为一种礼,也是为了培养人们“发而不中,反求诸己”的反省错误、认识错误和改正错误的自觉性和道德律。
据《新唐书·冯元常传》记载,冯元常作眉州刺史时,剑南有“光火盗”武装团伙,昼伏夜出,为害乡里,“元常喻以恩信,约悔过自新,贼相率脱甲面缚”。就算是作恶多端的贼寇,一旦有了自觉的反省和悔悟,也会“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争取到“悔过自新”的机会。与之相反,据《史记·吴王濞列传》记载,汉文帝刘恒屡次宽恕吴王刘濞的罪行,希望他能够“改过自新”,然而刘濞却是面从心违、不思改悔,“乃益骄溢,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最终自取灭亡。可见,没有反省和悔悟的主动性与自觉性,即使给他再多的机会、再优厚的条件,也不会真正地“改过自新”。
没有自觉,谈何自律?没有自律,谈何自新?对于自新,《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自觉地改正错误,重新做人。”《左传·宣公二年》有言:“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对于“过而能改”,也要一分为二地看待:一方面,犯错者能够认识到错误,并自觉地改正错误,那自然是“善莫大焉”;另一方面,在有些情形下,“能叫醒真睡的人,叫不醒装睡的人”,犯错者不肯自觉、自律地自新,那就需要规则和规矩来管教约束,需要运用“批判的武器”(批评教育)乃至于“武器的批判”(法律制裁)。
俗话说:“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相对而言,年和月是抽象的概括的,而一天一天的日子却是具体的实在的。也许人生倏忽而过,然而每一个日子却是具体而实在的。人生,由每一个日子组成。作为社会人,有谁不生活在“比较”之中?问题是跟谁比?怎么比?比什么?孔子的教诲是,贤与不肖正反两方面的“范例”都要比照——“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皋陶的忠告则是——“屡省乃成”(《尚书·益稷》),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经常自我反省,保准做啥啥成。倘若真能把两位圣贤的“金句”内化于心,外化于行,那就有可能将人生中的诸多隐患、错误和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不让“虎兕出于柙”。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反省,则日新。之所以反复强调反省的价值和意义,并不是为反省而反省,不单单是为了追悔昨天的失误,也不仅仅是为了凭吊过往的伤痛,而是为了更好地审视并总结今天的自己,挥手告别昨天的所有错误和弯路,更新自我,开拓明天的道路。(李建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