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明天,去找舅舅说/ 陶然
【短篇小说】
明天,去找舅舅说
陶然
只有小半个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盼儿小心翼翼地划着一根火柴,把围在瓜棚前的一小堆儿带满泥土的麦根点着,待火苗越着越旺、烧成一堆儿大火,盼儿就把火苗用爹放在瓜地的铁锹拍灭,只是让麦根嘔着,冒出一缕浓浓的青烟。微微的晚风将那缕青烟慢慢地吹散,弥漫在瓜棚的四周,形成一个很大很大的烟圈。爹告诉过他 :只让麦根冒烟,最大的好处是能呛跑蚊子。瓜地里的蚊子贼大贼大,让它叮一口,要肿好大一个疙瘩,奇痒难忍,一宿的抓,肉皮都抓破了,也止不住那个痒痒。
青烟能呛跑蚊子。为什么?盼儿不知道。也许……也许蚊子生来就怕青烟呛吧。
其实青烟能呛蚊子,盼儿早就知道。那是爷爷在世的时候告诉他的。上学那阵儿,学校的校门前面有个大水坑,秋天里,招的教室里到处是蚊子;上课时,脸上、脖颈里、脚面小腿上被蚊子咬得尽是一片一片的红疙瘩,痒痒的难受死人,好多肉皮全抓破了。一天,盼儿约了几个小伙伴,上学时每人抱来一小捆麦秸,盼儿就在教室里把麦秸点着,结果整了一屋子的浓烟,连同学带蚊子一齐给呛了出来,弄得老师没办法上课,下学后留校,狠狠地批评了盼儿,还把爹叫到学习,领回了盼儿。结果,盼儿的屁股上重重地让爹拍了几巴掌,现在想起来屁股仿佛还疼哩。
不过那阵儿盼儿还小,才上一年级。后来爷爷把爹没头没脑地尅了一顿,骂爹没有盼儿精。
那时候,爷爷着实疼盼儿。上学的时候,爷爷拉着盼儿的小手手,把他送到学校,看着盼儿走进教室里,,爷爷才摸摸花白的胡须,蹒跚着转身离去。放学的时候,盼儿总能在学校门前看见爷爷。不管刮风下雨,爷爷总是准时接他回家。有时候,盼儿耍赖皮,蹲在地上不走,非让爷爷揹。爷爷笑笑,乐得嘴都合不拢,在盼儿的后脑勺上轻轻地拍一下,果然让盼儿骑在他的双肩上把盼儿掮回家。不过那时,爷爷每天都要对盼儿考试,考他学得拼音,考他学得生字,还抓一把玉米粒,让盼儿数数。盼儿在他那一帮小伙伴中,个头长得最矮,小眉小眼小鼻头,但是脑袋瓜儿最灵,在班里最聪明。所以无论爷爷抓多少玉米粒,盼儿都能算得来、输得清。
爷爷有时也给盼儿发奖品,或是一本小人书,或是一支带橡皮头的铅笔。不过,唉……爷爷后来得了病,没几天就离开了盼儿。妈妈告诉他 : 爷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但是盼儿知道,爷爷死了。爷爷不能再接送盼儿上学了。爷爷不要盼儿啦。
麦根堆儿燃起的青烟冒得越来越细。盼儿找来一根小树枝,双膝跪在地上,用树枝把麦根火堆儿拨开一个洞,使劲儿往里吹着气。青烟又浓浓地冒了起来。盼儿站起身,拍拍天蓝色校服裤子上的土,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一、二、三、四、五……唔,真多。盼儿能数清爷爷手中的玉米粒,却没办法数清天上的星星。半天空里,有一颗亮晶晶的大星星,爷爷告诉过他,这个大星星最勤劳,天不黑就走上了天,天亮了还不肯回去,它叫启明星。可是大人们都叫它“显道神”。“显道神”是怎么回事?盼儿也弄不清。
盼儿又无精打采地坐在了瓜棚的地铺上,双手托着圆圆的脸,继续想他的心事。
数不清天上的星星,都得怨爹不好!就是怨爹不好!假如……假如爹要是像爷爷那样疼他,盼儿一定能够数清星星的。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盼儿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睁开眼,他听到了爹和妈在说话。盼儿没有动,只是眨了眨眼,静静地听着。
爹说:“庄稼人的儿子,能认得结婚证上的名字,能分清100块和10块钱就行啦,认那么多字作甚用哩。”
妈说 :“可是、可是盼儿还小哩,他才上三年级,好歹让孩子把小学念完不好么?”
爹说 “咱是庄稼人,得靠种地吃饭。我八岁就和他爷爷一块儿种西瓜,不也活得挺好嘛。”
妈不让步,声音高了许多 :“那是甚时候,现在是甚年代?你不能这样比!”
爹好像生气了 :“不管怎样比,咱那地里的西瓜都人头大了,再不去看着点儿,非让人作践光了不行。让你去,你那病身子,行么?不让盼儿退学,西瓜怎么办?再说,我种地也需要个帮手。你看人家东头的锁柱、晓晓,村西的二狗蛋、赖铁头,不都也退学看瓜地了吗。那有甚不好哩。发家致富,没人手咋个富法?妇人见识,真是!”
爹说完,一阵脚步响。盼儿知道,爹去西瓜地了。妈也做饭去了,屋子里静了下来。盼儿明白了,爹要让他退学,回家和爹侍弄西瓜。
盼儿躺在被窝里,悄悄地哭了。泪水流了很多,被角都洇湿了一大片。
锁柱、晓晓、二狗蛋、赖铁头都是盼儿的小伙伴儿,他们早在一个月前,都陆续退了学。锁柱跟他爹到城里开饭馆去了。晓晓和他爹打铁。二狗蛋和赖铁头没有出去,每天在田里帮大人干农活儿、看瓜田,皮肤晒得黑黝黝的。有好几次,当盼儿揹着书包上学校时,他们都瞪着乌黑的眼睛、露着羡慕的眼神,久久地望着他。那时,盼儿心里确实骄傲了一阵子。——盼儿呀,是比他们幸福多啦!然而该死的那天早晨,把盼儿硬从学校拉回了家,盼儿的幸福彻底地破碎啦!为什么要有那个改死的早晨哩?要是那天天老不亮,那该有多好啊——
盼儿用树枝捅捅冒烟的麦根,青烟冒得愈发的浓了起来。远处传来几声狗叫,盼儿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定住了神。爷爷说过,有胆量的男孩子,将来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再说爹也说过,该睡觉的时候,爹要来和他作伴儿的。于是,盼儿又用双手托着头,接着想下去。
后来呢……
后来,也是从那天早晨以后,盼儿伤心极了,睡在被窝里使犟劲,连着三天没起床,把妈急得眼睛都哭肿了。第四天,盼儿起了个绝早,向妈要书包,告妈要上学。妈心软,给他煮了俩鸡蛋,,让他吃了,也和他一块儿找书包。可是翻遍了屋里所有的地方,就是没找着。盼儿实在忍不住了,“哇哇”地大哭起来。这时候,爹捧着个西瓜从屋外走进来,唬着个脸告诉盼儿的妈 :“别找了,书让我卷烟卷抽了。”盼儿气得愈发哭的厉害了。
“你、你不是个好爹!”盼儿连哭带说,甚至躺在地上都打了滚儿。妈陪他嘤嘤地抽泣。可是爹心硬的厉害,一点儿都不同情盼儿。再后来,爹对盼儿说 :“别哭啦,吃了饭给我瓜地看瓜去!等卖了西瓜,我给你买支冲锋枪。”
冲锋枪?谁稀罕冲锋枪!盼儿什么都不要,盼儿就是要上学。可是盼儿小,盼儿拗不过爹,跟爹当了小瓜农,天天守西瓜。
但是盼儿总不相信爹真会把他的书卷了烟卷抽。有一天,盼儿和妈逮一只小老鼠,无意间在炕洞里发现了他的书包。盼儿高兴极啦。他打开书包,见他的书本一样也没少,于是抱着书包在屋里跳了好几个圈儿,然后非常严肃的把书包交给妈,对妈说 :“妈,你给我放好啊,像放最宝贵的东西一样保存好。行不?妈——”
妈眼睛里噙着泪水,使劲儿地点点头,答应了。盼儿看着妈脱鞋上了炕,把书包塞进大炕箱的最底下,上了锁,才放了心。
那天,盼儿心里快活了许多,饭量也大增,比平时多吃了一个馍。
麦根已渐渐燃尽了,变成了一堆儿灰烬。青烟还笼罩着瓜棚。爹还没有来。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盼儿想到这里,悄悄地咧嘴笑了。但是盼儿很快就不笑了,他猛的想起了爹跟他的班主任程老师说过的话,心里又沉闷起来。
盼儿的班主任程老师,不胖不瘦,鼻梁上常架着一付红边边的眼镜,头发都是一个个的卷儿,很是好看。程老师像个大姐姐,对盼儿可好啦。那是盼儿退学后的第五天,程老师找到盼儿的家,对盼儿的爹说 :“大叔,应该让盼儿继续念书他还太小哩。”
爹没吭声,可也不看程老师,只是憋着劲儿抽烟,好久好久不开口,急得盼儿真想掰开爹的嘴。
“大叔,我们要为孩子们多想想啊。”程老师一边揉着花衣服下摆的衣襟,一边说。“盼儿是个好孩子,他在我们班各门功课一直是优秀,很有培养前途哩。”
“前途?”爹终于开口了,但是眉毛拧成了一个团儿,像谁欠了他许多钱。“什么前途?城里的小年轻的念完书,不照样整天闲着?农村的孩子,谈什么前途嘞?会写个大名就满不错了。你都念完了大学嘞,不还回村里当了个娃娃头,”
“你……”盼儿看见 程老师好看的眼睛猛然涌满了泪水,脸也变得严肃起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对爹说 :“大叔,话不能这么说。国家如果没有老师这个职业,人们不都变成睁眼瞎了吗?再说,我们作家长的,就得为后辈孩子们着想啊。”
“话说得是好听。可是我们种地的就要考虑劳力问题。”爹扔掉了抽得很小很小的烟头,继续说,“没有劳动力,怎的种地?不种地,又怎的生活?像我,承包了村里那么多的土地,就得需要帮手。难呐!每收一斤粮食,都要流数不清的汗水,你们领工资的根本想不到这里面的难处。盼儿虽小,但他是农民的儿子。现在做不动重活,但是轻的毕竟能干些。不是全劳力,但是总能添些小气力。用不了几年,他就会成为彪把的壮后生,这才是他的正经出路。人家东头的锁柱跟他爹开饭馆,炒不了菜,可是能当跑堂,照样出息,有甚不好哩?”
妈给程老师端来一杯红糖水,对程老师说:“程老师,你别理他个老绝头,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程老师淡淡地笑笑,脸上呈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对爹说:“大叔,我们可不能光看眼前的点小利益,就毁了孩子的一辈子啊。现在,不光是锁柱、赖铁头盼儿退了学,其他班级也有不少类似情况。这是一股很不好的社会风气,不利国家,有害于孩子们。依我看,主要问题还是在于我们作家长的。作为老一辈,将来是让后辈儿孙夸我们哩,还是让他们戳我们的脊梁骨?社会在飞速的发展,科学将越来越发达,就是种地,将来没有文化,也是种不出好地的。一句话,再往后,没有文化就寸步难行,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家长从长考虑。我劝大叔你还是深思深思为好。”
爹又不吭声了。家里安静了一小会儿,程老师用手指向后抿抿头发,对爹又说:“就这样吧,大叔。我还是希望能看到盼儿尽快的回到教室里。至于拉下的课,我抽空给他补补,盼儿脑袋瓜儿灵,会跟上来的。”
后来,程老师就走了。“财迷心窍!”妈送程老师出门时,狠狠地骂了爹一句。
真的,妈骂的对。爹是财迷心窍!
程老师和爹的谈话,盼儿有些话语听不懂。但是,爹那气哼哼的脸色,程老师无可奈何的神气,盼儿知道程老师没有说服了爹。
爹还是不准备让盼儿去上学。
燃尽的麦根变成了一堆儿灰白色的灰烬,只有星星点点的火星儿不甘心的在灰白色灰烬里闪烁。爹还没有来。启明星早已爬到了当头的天空。,亮晶晶地眨着眼。似乎窥视着愁眉苦脸的盼儿那一直不甘心的心。旷野里,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几声狗叫声,一辆拖拉机不知在什么地方翻地,机器的轰鸣声不时的传过来几声,声音很单调很单调。瓜田的四周静极了,一丝微风徐徐地吹过来,轻轻地扫拂着盼儿的脸颊。盼儿感觉到了困,他大大地张开嘴,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将瘦小单薄的身体,向身后的地铺上倒去。
猛然间,就在盼儿的头触到铺盖卷的一刹那,盼儿想起了在县城当官儿的舅舅。舅舅还算年轻,有大学学问,平时到家来,爹总是陪着笑脸说话。舅舅原来是本村学校的校长,后来调到县里去了。听妈说舅舅现在管着全县的学校和老师哩。舅舅的话,爹也许听。对!去找舅舅吧,盼儿要对舅舅喊:“盼儿要上学!救救盼儿,救救乡村所有退学的伙伴儿们吧!”
盼儿把头枕在铺盖卷上,两只手放在后脑勺下,瞪着双眼,望着漆黑的瓜棚顶,继续想。
………… 只是,县城很遥远哩。去年放暑假时,盼儿和爹到县城卖西瓜,家里的手扶拖拉机走了多半上午哩。不过这都不要紧,顺着村边的大马路一直走,就能到县城,盼儿一定能找到舅舅。甚时候去呢?不能迟喽。最好……最好是明天吧。
对!明天。 ——明天,去找舅舅说。
盼儿想到这里,嘴角挂上了一丝笑靥,静静地、静静地睡着了。盼儿正在做一个甜甜的梦。在梦里,盼儿又穿上了簇新的校服,戴着红领巾,揹上了鼓鼓实实的书包,由舅舅领着,蹦啊跳啊地去上学了。在他的身后,紧跟着戴着鲜红的红领巾的锁柱、晓晓、二狗蛋、赖铁头等等失学的小伙伴儿们。学校门前,班主任程老师满脸笑容、脸颊上深深地嵌着两个酒窝窝,向盼儿以及他的小伙伴儿们,伸着长长的双臂,手里扬着一簇鲜花,呼喊着、跳跃着,向他们奔来。
盼儿高兴地哭了。盼儿唰唰地流着眼泪,一头扎进了班主任程老师的怀抱…………
一稿于1985年5月
二稿于2018年6月
作者简介:陶然,原名籍生浩,曾用网名“52828.老兵”。1951年出生,山西省晋中市太谷县人,现无业。间或学习写些文字,陶冶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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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我们曾是中师生”】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到1999年完成最后一届中师学生招生,据统计全国共培养有400多万中师生。毕业后,这些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散向中国最广大的农村,扎根三尺讲台,撑起中小学教育大半个天空。
“中师生”,共和国教育史上一个灿烂的群体,支撑起祖国基础教育的半边天,他们中的大多数如今都已过了不惑之年,甚至知天命的年龄。
然而,如今大多数中等师范学校都已经停办或者改制,几十年后,'中师生"将成为绝唱!
为了重温当年的岁月,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这一代中师生群体,《教师文苑》特开设“我们曾是中师生”专栏,希望希望能成为咱们中师生的温暖家园!
各位曾经的中师生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我们拥有共同的“中师生”身份,怀揣共同的“中师生情结”,欢迎大家踊跃来稿,分享自己当年的中师生活以及毕业后自己的人生故事。
主编:醉卧蘭亭(ID: yf476800)
【主编简介】
醉卧蘭亭:
男,70后,1993年毕业于民权师范学校,做过三年乡村中学教师,现供职于南京某高校。教过十几年英语,现从事美国政治与外交方面教学与研究工作。工作之余执着于少年时的文学梦,写作只是为了留作纪念。
希望结交有情怀的你一起:
品茗、读书、写文章;观云、赏月、念秋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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