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十八段夫妇:江铸久、芮乃伟

在棋界,江铸久和芮乃伟是众人瞩目的“神雕侠侣”。两位又都是九段高手,江湖人称“十八段”夫妇。本文中的部分照片由作家陈村拍摄。

2020年11月,陈村摄于“十八段”夫妇寓所

几年前,“十八段”夫妇在上海办了一所围棋学校名曰“铸久会”。去“十八段”夫妇的新家采访,这是一套位于浦东的复式公寓,“铸久会”就办在家里,楼下是孩子们的教室,卧室在二楼,楼上还藏着一个十平米左右的榻榻米棋室,一个围棋棋墩放在中央。江铸久在一楼教课的时候,芮乃伟就在楼上打谱、休息。
“十八段”夫妇分工明确,芮乃伟专心下棋,闲时也打理家务。江铸久则负责所有与人打交道的工作,教棋、招待来客、面对媒体。

“十八段夫妇”江铸久和芮乃伟的“铸久会”

枰 内

58岁的芮乃伟和胡耀宇最近拿到了第十四届全运会群众比赛围棋混双赛的冠军,胡耀宇笑言自己是托了“芮老”的福。当芮乃伟被问到这是第几次参加全运会、第几次拿金牌时,现在经常跟孙儿辈棋手比赛的芮乃伟腼腆地说自己记不清了。作家陈村称芮乃伟为“芮老”,说“我不应该重申她开创了哪些第一。我觉得她的存在指向一种精神,21世纪的宽广和深厚。”

胡耀宇、芮乃伟参加第十四届全运会围棋项目

现任国家队总教练、芮乃伟曾经的队友俞斌至今还记得,1980年代在国家队的时候,少不更事的自己喝完水的杯子随手就放在棋盘上,芮乃伟看见了就说,这是对围棋的不尊重。从此,俞斌再也没有过类似的举止。

“芮老还能战斗到今天,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俞斌说,以前,棋手的职业生涯比较长,职业最高峰可以维持到40几岁,现在围棋成了年轻人的天下。的确如此,在芮乃伟职业生涯的第43年,2017年,人工智能AlphGo三战三胜了世界排名第一的棋手柯洁,围棋进入了全新的AI时代。围棋的训练方式完全变了,年轻棋手的优势很快发挥出来,记忆力好,能背下围棋AI教的定式。在年轻人面前,芮乃伟的视力、高血压、胃病,尽是劣势。

还好,芮乃伟的身边有江铸久在。上海棋院的人都知道,芮老的比赛,有江铸久在,她就更安心,胜率也更高。江九段,一米八的大高个,络腮胡。两个九段叠成十八段家庭,更是互补结合。芮乃伟的弟弟芮乃健在接受采访时说:“江铸久有闯劲、情商高,到了陌生环境,马上就可以打开局面。我姐比较闷得住,可以沉下心,一个人孤孤单单定定心心在那儿做一件事。芮乃伟专注于围棋的二十几年时间里,离不开江铸久的支持和保护。”

芮乃伟参加第十五届“建桥杯”女子围棋公开赛

平日里,江铸久在家客串“领导”,指挥另一个九段。到“十八段”浦东的新家拜访,江铸久陪着我们在楼下“铸久会”围棋学校喝茶聊天,芮乃伟就在楼上,但第二天有比赛,实在不敢分心,江铸久替芮乃伟婉拒了见面。
芮乃伟比赛,江铸久若不能在旁陪着照顾,他也会打电话给围棋队的教练领队反复叮嘱,“你一定要跟住芮乃伟,因为人家全都会往她边上凑,各式各样的人会来跟她照相,你一定要给她挡住,别让人打扰她休息。”
芮乃伟向来闻不得烟味,因此江铸久绝不允许芮乃伟身边有人抽烟。据说有朋友烟瘾发作,只能通过叼着一根烟而不点火的方式来排解。作家陈村是“十八段”的好朋友,难得一起聚会吃饭,江铸久也会打趣陈村道:“你千万不能抽烟,如果抽烟,那怎么办呢,那我们只好起身离开了。”

2015年,芮乃伟参加“巾帼—绿林”巅峰对决

看芮乃伟下棋,她先戴上近视眼镜,接着在太阳穴抹点万金油软膏。芮乃伟的视力很差,曾近视1000度,做过激光手术,这些年又反弹了,再加上常年盯着反光的黑白棋子,她的眼睛畏光,甚至有时比赛还得戴墨镜。2015年她因为高血压引发了眼疾,差点看不见,治疗了半年才缓了过来。在这之前,芮乃伟有两年多时间晚上睡不着觉,那会儿她在国家队集训,一到冬春她就容易咳嗽,说话的呼吸声很重,像快感冒了一样,后来不知怎么也缓了过来。围棋比赛是最耗体力的,用江铸久的话来说,“芮乃伟下完棋她就容易呆。”因为芮乃伟是把她所有的意志力和精神力量都集中到眼前的棋上,棋一下完,她像虚脱一样。
芮乃伟直到现在能拥有如此之长的围棋寿命,除了江铸久的帮助和保护外,另外一个原因是,她已经越过了枰内的胜负。

在“铸久会”里挂着许多围棋大师濑越宪作的书法,濑越大师曾说:为了答案而努力的过程就是围棋。濑越一生最出色的徒弟有三,日本人桥本宇太郎,中国人吴清源,韩国人曹薰铉。芮乃伟则是吴清源的学生。1993年,彼时已引退9年的吴清源正式收芮乃伟为其关门弟子。引退后的吴清源仍坚持每天摆棋6个小时,如果一天因为有事没有完成,第二天仍要想办法补上。不为胜负,不为荣誉,单纯为了探索围棋中未知的领域,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围棋。江铸久说,从濑越到吴清源,这些大师级人物,对芮乃伟精神上有着很大的影响,使她在围棋上能抛开一时的胜负和功利,从更高的角度上去把握围棋。

枰 外

“十八段”家庭的日常是这样的,江铸久负责教棋养家,芮乃伟负责收拾做饭。放眼中日韩,江铸久是唯一一个教授围棋入门课程的九段棋手。不过江铸久说,“教棋是我第二喜欢的事情,第一是做棋手。”江铸久自然有机会请吴清源指导自己的棋,他发现,吴老师会夸他,“这步还不错”,而对芮乃伟,吴清源总是批评。江铸久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棋怕是不行了。之后每看到吴清源夸谁,他就在心中感慨,“又一个江铸久”。

江铸久和芮乃伟,陈村摄于2015年

江铸久和芮乃伟的围棋学校名叫“铸久会”,学生有六七十人。我们和一群孩子一起上江铸久的围棋课,孩童是以棋力程度分班的,也有零基础的对围棋一无所知的孩子,江铸久告诉孩子们,出子前,不能摸棋。在“铸久会”上棋课,第一节课每个孩子和家长都会得到一本围棋记录本,封面是江铸久的书法,唐代王积薪的围棋十决。第一诫赫然写着,不得贪胜。
江铸久给孩子们讲了“苏炳添把起跑脚换成了左脚”的故事。在这里,孩子们学到的不仅是围棋,而且是怎样管理自己的人生——这是“铸久会”的理念核心。孩子们知道,在棋盘上,棋手要独自战斗,谨慎规划自己的棋局,并为每一步落下的棋子负责,他们在人生的长路上也需要如此。输棋时,他们知道,只能哭三声,他们会感谢对手的强大,认真复盘,为下一盘棋做准备。
有一次,江铸久请芮乃伟讲棋,孩子们都很兴奋。到了问答环节,他们争相举手,问她,芮老师,这步棋为什么这么下,那步棋呢,可不可以换一种走法?芮乃伟耐心地解答孩子们的问题。有个7岁女孩拼命地举手,她问了芮乃伟一步棋,只听得这个下了大半辈子棋的棋手回答,“我也不知道该走什么”,有点顽皮,有点无辜,但十足坦然,“我得研究研究呢。”

江铸久在指导“铸久会”的孩子们

江铸久说:“下棋就是个人生的小实验场。小孩子肯定是需要师父带的,但是不能给他造成都是师父教你的感觉,而是让他觉得,是他自己找出来的路。每次我们这儿有新小孩来的时候,会说,江老师我该走哪个?旁边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就会拍他说,你应该先问你自己,你就是老师。”
棋盘之外,“十八段”夫妇想把自己的围棋理念传给来学棋的孩子们,这些理念是当年濑越宪作、吴清源等诸位大师传递给自己的。贵在为人,专在术业,彼此互为因果,才能潜移默化孩子的器形。
作家郁俊是“十八段”夫妇的好朋友,他对江铸久与芮乃伟的评价是:“这两个人真是堂正。”不得不感叹,为人堂正,是多么技高而清明的一盘棋啊,如果为人也有段位,江铸久与芮乃伟也该能得“十八段”。
一张棋盘,白纸黑线,大大小小的棋格阡陌纵横。棋盘外的“十八段”夫妇有着自己的坚持。“十八段”夫妇谈起李昌镐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妻子时,流露出由衷的高兴,他们说这女孩子很单纯很安静的,这是下棋的人需要的,太多的虚华,是会伤棋的。
郁俊一直说要把“十八段”夫妇倒水的故事写出来,当作一则“世说今语”。某天陈村、郁俊和“十八段”夫妇一起去看画展,完了又一起去愚园路的一家餐馆吃饭。饭店不大,楼上就只能放两张圆桌。陈村、郁俊和“十八段”夫妇占了一张桌,另一张桌是七八个老太太和一个老头,哇啦哇啦地说家常事情。芮乃伟看到桌上的茶壶没水了,便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到二楼柜台那边去添水。饭店生意好得火上浇油,服务员姑娘们忙着给这个桌子那个桌子上菜,顾及不到楼上。芮九段倒满了水,回转过身子,邻桌的老太太们看芮九段一身运动衣,运动鞋,老眼一花就当她是这里的服务员,唤着要添茶水。芮九段一脸微笑,给坐着的七八位老太太每人都倒满了茶水,再重新回到柜台那边,添满。而江九段则看着芮乃伟,看着她微笑着,开心地和老太太们搭着话。

作家陈村与“十八段”夫妇友情笃深,这里附上陈村早年为“芮老”所作的旧文,以飨读者。

棋盘上的那个女人
陈  村
那个人曾经是女性中的绝对冠军。我们都没想到,那个人会在国手战番棋中战胜曹薰铉。我们一向看好马晓春和常昊,正如过去看好聂卫平——总之,只看中国棋院的一百零八将中的前几将。他们当然是好汉,历来战功赫赫,只可惜,近年来坏了风水,有点颓势。他们输了棋,我等业余爱好者就要怨天尤人,就要失魂落魄。我们虽然不在中国棋院注册,倒也习惯棋院的思维,同样没有想到,棋院外的那个中国人也会赢。
那个人一再战胜打不死拖不垮的李昌镐。我们自然很高兴。我们想,李先生严格自律,不近女色。一旦手谈,吃不下那份一人一手的亲密,阵脚动乱,难过美人之关也是有的。甚至可以看作男性的谦让。倒不是说李先生下出了“假球”般的假棋,而是说他不忍杀生。古话说,退避三舍。古话没有说而古书上写的是,退了三舍之后就六亲不认了。所以,那个人侥幸一次,还能次次侥幸?她真能成为马晓春的李昌镐吗?
最最奇怪的是,那个人曾经沦为非专业棋手。颠沛流离,无处注册,岂不是废了专业?被各类大赛谢绝,岂不是赏了她一个业余的身份?我爱看电视讲棋,摆谱的高手时不时要提一句专业棋手是怎么思考的,再同义反复加一句,业余棋手是想不到这些的。我当然觉得说话的气味不对,因为顶尖高手也曾下出顶尖之臭棋。自然,“臭棋”是业余棋手的专有名词,而高手的臭要拐个弯叫“昏着”,意思是本来可以看出来,头一昏给漏看了。现在好了,那个人也变业余棋手了,到底谁能看出棋来就难分难解了。
有一个棋坛的老头,无可争议的第一大师,进入老年不思退而休之,却把那个人收作关门徒弟。老头异想天开地设计了一种叫“21世纪围棋”的怪招,不争边角的实利却死心眼地走向中腹。老头设计的其实也不是怪招,基本上只是贡献一条思路,他已没有完成自己构图的精力了。别的大师们口中称善,却没兴趣去做那个实验,不愿和大赛的奖金过不去。那个人拜在老先生的门下,想必听过不少那一类赢不了棋的真理。后来,那个人居然境界超脱,棋力大长。此生我有幸参见老人家,瞻仰其仙风道骨,恭敬地请他在书上签名:吴清源。在大师签名时节,那个人就在一旁,对老先生执弟子礼。我原想和她搭几句话说一说久仰,见她目光中的淡然就觉得无端去打搅人家非常不对。再说我虽然下不出李昌镐的棋,也有李的手足无措呢。
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件奇怪的事情。韩国的棋院居然把那个人收下了,让她公平地参与比赛,重新当上真正的专业棋手。她攻城掠寨,打败了他们的国宝,也未见他们一怒而将她封杀。出现在棋盘上的始终只有棋的内容。出现在棋盘外的也是棋的内容。她称曹先生是自己的老师。她绝不会说“我的棋他怎么看得懂?”写到这里,我深为她的深厚和宽广折服。她有围棋中最好的精神。
在许许多多的围棋的新闻里,我读到太多的国名、太多的性别,太多的利益。而那个吸引我们祖宗也吸引我的围棋的艺术,反倒推向次要了。现在,那个人出现了,可以停一停了。我们可以不以国籍论棋,不以性别论棋,不以奖金论棋。以后的新闻,以后的我的文章,也许该忘记一些棋盘外的事情。
那个棋盘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名叫芮乃伟。
我不应该重申她开创了哪些第一。我觉得她的存在指向一种精神,21世纪的宽广和深厚。围棋中有许多非常好的词,比如天元,那么大气磅礴。围棋久已沦落风尘,积淀了太多的尖酸刻薄蝇营狗苟,聚集了太多的功利之徒,现在,有理由好一点点了。
( 2000.3.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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