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华|爱是忧郁的种子
爱是忧郁的种子
——读方心田先生《平静的忧思》
诚然,我的心境与方先生内心深处那些洁白的忧思不在同一个层面,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我和方先生的家乡同属赣东北,地相近,习相同;再加上我们是“同道中人”,都从事文字编辑工作,“乡愁,凝聚了我们的目光;忧郁,使我们紧紧相连”(《流浪季》)。有了乡愁和文字这个绵延的纽带,我们自然就亲近起来,身在省会城市的他把我当成了老乡、小弟、朋友,我也把他当成了老师、兄长、朋友,还更加关注起他的文字和他“像农人一样收获着原汁原味的苦辣酸甜”(《一座即将消失的学校》)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方先生的文字散发出浓郁的地方特色,“港(小河)”、“荸韭里(荸荠)”、“乌里(狐狸)”、“谷酒(白酒)”、“明朝(明天)”、“斫(砍)”等这些夹杂着赣东北一带方言的文字,真实记录了他那段“断然不可没有”的乡村经历。那时他所在的乡村,弥漫着贫困的悲苦和向上的挣扎:他的家乡地处滨湖地区,地势地洼,每年汛期都要经受洪水的考验,若是河堤“坍塌之后,家乡就成了一片真正的泽国”,使得“父母不得不带着幼小的我们远走他乡”(《池塘》)。特别是罕见的洪灾过后,“我的家乡满目疮痍,褐色的田地里寸草不生,宛如荒芜苍凉的塞外,即使生产自救,也改变不了田野上稀落凋敝的面貌。村人们心情沉重地放下锄头,纷纷离开家园,去遥远的城市寻几个救命钱,只留下一部分老人小孩,和几窝小鸡,几头老狗”(《秋天的田野》)。这些突如其来的天灾肆虐的乡村场景,像阴霾一样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同时也让他有了一双过早褪了稚嫩的“火眼金睛”,去探寻生命的本真和前进的始点。
在方先生看来,天灾是可以规避的,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改头换面、各式各样的人祸。他对过去农村妇女缺乏关爱的“差异化”做法,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忧虑和同情。他在《家乡流行结扎》一文这么写道:“乡村女人的命运就难以享受这般恩赐了。她们像庄稼地里的甘蔗一样,最终都无以逃避那寒光闪耀的一刀。”又比如在《被分配》中,他说:“人,生来最难忍受的是什么?不是贫穷,不是疾病,不是孤独,而是屈辱,尤其对年轻人而言。”正是他所经历的诸多不公正、不公平、不体面的乡村际遇,使他“迅速长大,也迅速衰老”。但是,他内心深处却没有因此而充斥仇恨、哀愁和苦闷,只有透过他的文字,才能找到些许恬淡如菊的忧思。
这一切都得益于他所在的乡村所传递给他的温情和爱的力量。敦厚朴拙的乡村风物,善良朴实的父老乡亲,含辛茹苦的母亲,最可爱的外婆,爱心无限的何子策老师,无忧无虑的童年快乐以及伤感易逝的爱情和英年早逝的同学……这一切都“在其柔弱的心房慢慢发酵,最终酝酿出谷酒一般炽热的醉人恋世情怀”,以至于在城镇化建设快速推进的今天,不管失落的乡村会是何种无言的结局,在他看来,家乡都永远是个温馨的词语,有着“挥之不去的无言大爱”,让人的内心愈发暖热起来。
那些饱含牵挂和忧思的文字,一次又一次捶打我,使我枯瘦的心开始莫名地隐隐作痛起来。痛与不痛截然不同,痛因实在而生,不痛是因为“你麻木了,就什么都不怕了,不痛了”(《在路上》)。莫非他的文字是有毒的,忧郁也会相互传染?
我偏不信这个“邪”!于是,我开始试着从我们相同的人生经历着手,触摸他彻骨的乡愁和忧郁,以此答疑解惑。
我们都曾走过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跳出“农门”远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慢慢融入所谓更加美好的城市生活。不怕笑话,当年我就曾为了一个当时叫“商品粮”如今被唤作“城镇户口”的东西而负笈求学。想来方先生当年也是抱着和我同样世俗的念头,支撑起自己人生的。可惜,当我们置身于城市时日渐久,却又发现一切并不如想象那般美好:日益逼仄的城市空间、每况愈下的生态环境、畸高不下的房价、拥挤不堪的交通秩序、陷入缩减旋涡的人生,最终使得我们成了在城池里游走的小鱼儿。“我们无论怎么巧妙高超地游弋和表演,永远抵抗不了它的吞噬”(《流浪季》)。于是,我们顿感落寞无助,“莫名的忧郁、哀痛便虫子般蜂拥上来,将自己啮咬”(《安妮是一种病》)。从此,我们便站在漂浮的城市里,开始寻找属于自己一生的“风雨茅庐”,“执拗地唤醒我的甜蜜,我的忧伤”(《漂浮的城》)。这,不仅是一种痛楚,还是一种挣扎啊!现在的80后、90后,可能很难想象我们60后、70后这辈人内心的苦痛和挣扎。
或许,人生原本就是一次找寻的苦旅,寻找生存之道,寻找精神之源,寻找爱和真理,寻找生命的尊严。倘若不然,如今也就不会留下屈夫子那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千古名言。方先生在“思想放风”辑录的扉页上写道:“在铁栅栏还像围墙一样的年代,我们只有努力地朝上生长,才能汲取那些明媚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我以为,这句话似乎与屈夫子所言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
索尔仁尼琴说:“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然而,顾望四周,时下愿说真话、敢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更多的人出于明哲保身而选择沉默,或者不说真话,或者像当年孔夫子那样说教,不停说着永远正确的废话。
“头颅掷处皆是血”,喝着“中国最后一湖清水”鄱阳湖之源头活水长大的方先生,注定是个热血沸腾的汉子,他的骨子里流淌着中国文人与生俱来的侠士情结和忧郁气质。在他的文章中,我们常常可以觅得他这种堂堂正正的人格魅力,他在障碍丛生、陷阱四伏的森林里,尽情地放飞自己的思想:“我们要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内,活得像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不是像窝窝囊囊的狗。”(《子民社会和公民社会》)而于中国文化之现状,方先生在他《购书的恐惧》中大胆直言:“文化人大多窝囊,精神空间促狭,还不如一只麻雀也。”
方先生是博爱的,也是执著的,更是明锐的。他异常地对中国农村和农民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与支持,“我想,我们内陆的农民是苦的,可是这里的农牧民更苦。”(《奶着孩子去烧香的母亲》)“在新农村文化建设的道路上,我们注定了——和农民在一起!”(《和农民在一起》)掷地有声的断言,不但清清晰晰地反映出了他的思想见地,也明明白白地向人们展现出了他浑厚的乡村情结。
是的,他憎恨时下一些不健康甚至是污秽的现象,但是,他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却不曾因此稍减,“我梦想我的精神王国宏大而丰沛,写着自由、纯洁而充满人类血性的文字,读着弘扬真善美、鞭笞假恶丑的文章,内心里跃动着我牵挂不已的人影,魂梦里希望祖国民主和富强。”(《我的天空飞满了梦想》)
这些洋溢着血性睿智和绽放着真诚挚爱的文字,无不折射出了他对国家前途、民族命运以及草根疾苦的忧思和关切。社会、乡村、都市、家庭给予了他涓涓不断的爱,让他义无反顾地“忠实地生活,正当地奋斗,爱那需要爱的,恨那摧残爱的”(巴金语)。他每一个忧郁的文字,都是爱的音符,都是爱的结晶,寄托了对更高世界的憧憬和渴望。在文学缺失向心力,主动向亲和现实的粗庸恶俗情趣靠拢,深陷燥热狂欢的时代,他忧国忧民的独特品性愈发难能可贵。身躯孱弱的他所说的每一句真话,早已收获了全部的尊严,撼动了身边的世界。
当然,我也隐约地感觉方先生在书中有一个善意的举动,那就是他在积极稀释自己身上的忧郁气质,他的忧郁仅仅属于他自己,他从不给任何人带来伤害,更不想背叛爱他的世界和人们。想必将书名定为《平静的忧思》就是一个明证。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揣测而已。
感谢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爱,也感谢方先生那些温和柔软的忧郁。所有这一切,都将让我们不再怯于迈开前进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