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 丹宁 斋中清供
与文房四宝相关的物件真是学问太深，与文房相关的人与事也是那般覆转难回。一条墨，在砚台上细细研开，与水交融，随笔而行染在纸上，晕出风云变幻，留下岁月无痕。笔和墨，伴随着晨钟暮鼓，被文人墨客代代传承因为那是烙印在我们文化深处的情怀。
所谓雅集，即指文人墨客观花赏景、谈经论道、推敲诗文、切磋技艺、以酒助兴之聚会。既然是文人墨客推敲诗文、观花赏景那画卷中便会涉及到清供元素。南宋末年，赵希鹤在《洞天清禄集》中，将文房清供列为十项，即砚屏、琴、砚台、玩石、古画、笔墨真迹、古今石刻、钟鼎彝器、以及文房之中的水滴、笔格。《格古要论》又将文房清供列为十三项，即古墨迹、琴、碑法帖、砚、古画、古锦、铜器、金石遗文、瑰宝、窜器、异木竹、怪石等。至明末屠龙著书，又将文房清供列为种之多，而在明朝以前，文房清供已经相当充实完善，古石鼎彝、笔墨纸砚、法书画帖、香若琴棋乃至能营造书斋氛围的所有器物都被归纳于文人赏鉴和把玩的对象。
高濂在《遵生八笼》中对书斋中的雅玩清供的描绘可谓让笔者感受颇深：窗外四壁，薛萝满墙，中列松桧盆景，或建兰一二……旁置洗砚池一，更设盆池，近窗处，蓄金鲫五七头，以观天机活拨。斋中长桌一，古砚一，旧古铜水柱一，旧笔格一，斑竹笔筒一，旧密笔洗一，糊斗一，水中丞一，铜镇纸一，左置榻床一，榻下滚脚凳一，床头小几一，上置古铜花尊，或哥窟定瓶一，花时则插花盈瓶，以集香气，闲时置蒲石于上，收朝露以清目。或置鼎炉一，用烧印篆清香。冬置暖砚炉一。壁间挂古琴一，中置几一……几外炉一，花瓶一，匙箸瓶一，香盒一，四者等差远甚，惟博雅者择之，然而炉制惟汝炉，鼎炉，戟耳彝炉三者为佳。大以腹横三寸极矣，瓶用胆瓶觚为最，次用宋磁鹅颈瓶，馀不堪供。壁间当可处，悬壁瓶一，四时插花，坐列吴兴舆凳六，禅椅一，拂尘、搔背、棕帚各一，竹铁如意一，右列书架一……画卷旧人山水、人物、花鸟，或名贤墨迹，各若干轴，用以充架。斋中永日据席，长夜篝灯，无事扰心，阅此自乐，逍遥余岁，以终天年。此真受用清福，无虚高斋者得观此妙。
读此段文字是不是能感觉书房起居的图像仿若眼前？士大夫阶层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读书会友的书斋内景用一件件非常具体的、丰富的“清供”元素，建构出古代文人的日常生活的图景。李公麟《西园雅集图》像一个“公式”一样反复得到了明代画家的演绎，文徵明就是一例。譬如，《梧竹书堂图》、《真赏斋图》等作品中通过书画创作，将江南一带雅致风范的书斋清供逐一呈现。透过图像，观众可以在《真赏斋图》的草堂书屋中，看到友人对坐，把玩书画的情趣。画面中右侧的鼎彝、古朴茶具与左侧书斋中清供之物的刻画，古砚、书卷、镇纸形成了融洽的呼应关系。这是文人的世界。
明 文徴明《真赏斋图卷》上海博物馆藏
不同于现实朋友圈的，看展、旅行，跨越五湖四海的足迹，一直以来，地处江南的文人很多是宅玩家。三五好友暂缓脚步，躲去乡下读读书喝喝茶，通常在切磋玩物中，回想拾植酿酵，染布裁衣的旧时光，这种私密的空间、雅趣的主题，过过小日脚的闲适，往往总能读出人生的妙处。这样的朴素日常里，体验的总是生活细节中的悠远意境。'清人布颜图在《画学心法问答》里说：“笔为墨之经，墨为笔之纬，经纬连络，则皮燥肉温，筋嬗骨健，而笔之四势备矣。”又说“笔墨相表里，笔有气骨，骨亦有气骨。墨之气骨由笔而生”。无笔无以生墨，墨形与墨性与用笔是紧密相连的。
清乾隆 龙德御墨
清康熙 王丽文制琴式墨二锭
明万历 吴申伯制五牛图墨
在中国传统里头，墨色韵义丰富。墨即是色，运用在中国画里是相对纸张的白而言的语言。所谓知其白而守其黑，由于加清水多少的不同，调出浓墨、干墨、淡墨、湿墨等不同墨色，进而表现不同物象的层次、明暗与质感。虽然只是单色，却同样能够描画出多彩的自然，甚至达到无色胜有色的效果。墨色的变幻与丰富的象征，构成了水墨画独特的艺术韵味。墨的匠造工艺，自然也是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的内敛风格。北魏《齐民要术》中写下了最早一篇讲制墨工艺的《合墨法》，开启了国人制模的技艺之路。唐代制墨名工奚超、奚廷珪父子，制出了“丰肌腻理，光泽如漆”的实用墨锭，到了清代署有墨家名款，或署制者名款的“精鉴墨”的发展，则成为官吏、士绅、书画名家的收藏。
说墨之形，不外乎浓、淡、干、湿；墨之性离不开重、逸、燥、润。著名如始于康熙六年在清代列徽墨四大家（曹素功、汪近圣、汪节庵、胡开文）之首的曹素功墨锭，有“天下之墨推歙州，歙州之墨推曹氏”之誉。作为清代贡品，到20世纪50年代，曹氏墨业已传承十三代。工艺的秘诀在于墨锭中添加了麝香药材及香料等物，这不仅增添了墨的“芳謦”，主要因为这些珍贵材料能延长墨的储存时间，在挥毫时增强墨的渗透力。在添加墨色光彩的同时防腐防蛀。
从制作工艺上来看，曹素功也是具有独特的手法和技巧。墨锭制作工艺分为炼烟、蒸胶、和料、制墨、翻晾、描金等多个步骤，这其中制墨就是最为核心的工艺。曹素功制墨，选用的是珍贵的石楠木墨模，坚硬的材质保障了墨盒的柔韧性。匠人和料之后，把墨胚用几十斤的铁锤反复捶打，直至把墨料捶打成细糯均匀的状态。然后经过细揉搓收，制成分量均齐的墨条。黝黑油亮带着清香的墨料，放进石楠木制作的墨模里精压成型。经过3到6个月左右的时间，每天的翻晾，自然晾干，才能打磨成墨锭最原初的稳定形态。有一部纪录片里的镜头这样记叙：制墨车间里，一缕阳光透过老旧泛黄的玻璃窗，映射在堆砌于窗前的墨模上，其中有些墨模年份已久，传世于明清却依然在使用，而和料、成型、晾墨、打磨、描金等传统工艺也在这里被延续着，拿起一块高级书画墨，更能感受到麝香、金箔、冰片和数十味中草药入得其中的精致……当生活在镜头前自然流淌，这种温湿的自然的温度才是妥帖人心的温暖与谦逊。
相对于墨色，有人说，蓝是飘浮着不经意的情绪，亦是海天相间舞动的气韵，还是来于自然恩赐的生活隐语，仿佛是在召唤来自我们内心故乡的古香，更是让我们迷恋不已的醉人未来。身着山川草木，那种自然且层次丰富的调和质感，霎时有随时间而逐渐落色的心绪体验。秋声蝉鸣，秋季专辑关注绘事中的非遗文化，而我们的手作就以最为简单的蓝白两色入场，不仅是为了驱赶暑气，更是希望在自然、朴拙的经纬中，氤氲并安放幽雅、淳造的匠心。
右图:伊夫·克莱因《无题单色蓝》（国际克莱因蓝67号）
1959 色粉和人造树脂、纱布背裱面板
拥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的、美好的蓝染始于中国，但却是因日本的传承让世人皆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言出自《荀子 劝学说》，其中的青等同蓝（古人称蓝色作“青”，指一年生的草本植物“蓼”）蓼蓝的叶子是一种古老的染料，染出的颜色称为靛蓝，蓝染因此得名。约在6世纪时作为植物染料从中国远渡扶桑日本，被广泛栽植，同时这门技艺也发展成为日本重要的历史文化之一“Japan Blue”。
犹记Nike Flyknit Racer在里约奥运会闭幕式上为致敬东京奥运会，量身定做了一种2020 Tokyo Olympics Indigo配色，并称其为史上最美配色之一。据说设计的灵感源自传统日式蓝染工艺，Flyknit科技手工染色而成最“耐脏”的Night Indigo靛蓝鞋。这种设计界的多元文化挪用案例，还有著名的2018年度IKEA家居蓝染系列IKEA INNEHÅLLSRIK Collection。宣传册上解释这个系列是采用印度女工匠手工制作的布艺，借此颂扬传统工艺及女性在社会的成就。复古纯澈的蓝，让整个家都变得纯净的同时，更是把蓝染工艺上升为商业文化的一次又一次走心。
这个消费主导下的时代，任何跨界联名的文化行为本身就是一场走秀。当代艺术馆结束的特展《挑战的灵魂：伊夫·克莱因、李禹焕、丁乙》，带来了后现代艺术中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伊夫·克莱因的国际蓝。策展人试图通过跨越时空的交谈，让不同时代的三位艺术家共同展示了对作品的实验、创新和发现，通过新的艺术语言、媒介和形式的突破，挑战约定成俗和流行。在空白简单的展厅里游荡，试图倾听灵魂深处的声音。但是，很遗憾，即便当我在观看《无题单色蓝》时，也仅仅是短时间不自觉地沉溺在克莱因所营造的非物质性（Immateriality）情境之中。仔细分析这类单色作品，基本都采用纯度极高的蓝色颜料（群青配以某种合成树脂调成），形成了一种客观物质性的深邃、纯净而肃穆的蓝色。这种蓝色被世界誉为理想之蓝，RGB比值为0:47:167的至纯之蓝，也是被注册命名为国际克莱因蓝（International Klein Blue，简称IKB）的颜色。简单、素颜的蓝，试图要回应艺术家对艺术本质精神的解读：一种无需解释就能让心灵感知的Ocean Deep。文献进一步佐证了创作者的意图。可是，阅读这些作品时，时不时会穿越回归传统。私以为，这种机械复制时代的作品，远不如一针一线、一层一染，弥漫草木香的手作来得温暖。蓝染最初的匠心，虽然色彩层次多样并不纯粹，与克莱因人为定义的理想之蓝表达的冷淡情绪更是一种对比，但你们会否和我一样觉得，手作之蓝是超越后现代作品的更为温暖的心之体验？
蓝染是一种全球使用的古老的工艺。除了典型的中国蓝、日本蓝和非洲蓝以外，还有印度、东南亚一些国家和印第安民族都热爱制作蓝染制品。中国传统蓝染的制作工艺，古人名之曰：“四缬”（夹缬、绞缬、灰缬）从工艺上来说，夹缬是使用有花纹图案的夹版进行印染的工艺。印染时醇厚的靛青汇入起伏的沟槽，留下紧压处的留白。蓝夹缬最为普遍，历代是浙南生活的必需品。蓝印花布又称灰染、靛蓝花布。这是一种采用镂空刻板刮浆，反复浸染形成的非常朴素、简洁的蓝白花纹布。从南至北，其制作方式也是多种多样，各具巧思。从技巧上来说，它分为：扎染、蜡染、夹染、灰染等。举例来看，扎染，是通过纱、线、绳等工具，对织物进行扎、缝、缚等多种形式组合后进行染色。据说，这种工艺有一百多种变化的技法。即使扎结手法相似，浸染后却总有不同的肌理效果出现。这种特性上的千变万化的导致的丰富性，也是它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其次，绞缬是将布局部扎结浸染上色的工艺。蓝靛的浸润不尽相同，带来花纹的由深入浅，在布上慢慢地晕染开来。不同的扎结方法与浸染时间，赋予了绞缬千变万化的姿态。譬如蜡染，是用蜡刀蘸熔蜡绘花于布后以蓝靛浸染，既染去蜡，布面就呈现出蓝底白花或白底蓝花的多种图案样式。因为，在浸染中蜡的自然龟裂，布面呈现的“冰纹”，往往会造成一种纯粹自然的手作痕迹。而灰缬是利用石灰、豆粉合成灰浆烤蓝，漏印成各色花纹的另一种手法。但布匹在染缸中润染色泽，去除灰浆后便形成朴素典雅的蓝印花。在民间的传统习俗上，蓝印花布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旧时女儿出嫁时，一定要带上母亲早已准备好的一条用靛蓝布做成的饭单，寓意女儿嫁到男家后，“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治理家政能力；出嫁时的衣被箱里，也必定会有一、二条蓝印花布被面，压箱底。如今这种全自然的手作方式，借由民间的智慧又重新破碎重组，瞬间芳华盛开，也必定有其中的道理。
技巧手法是一种外化表现，色彩的运用是另一种蓝染惣的情绪表达。唐诗人唐彦谦作诗云：“月瓣团栾剪赭罗，长条排蕊缀鸣珂。倾阳一点丹心在，承得中天雨露多。”因为，植物染料随手可得，乡里民间的的姑娘将它拾起，在唏嘘感叹之余，将它染入土布旧匹之中。于是花期被搬入女红，盛夏后绚烂被一片片恣意散开的蓝紫色延续开来……试想，当一望无际蓼蓝原野里，深紫色的叶子，绽放着或红或白的朵朵小花，闷热夏日里或许只有令人沉静的蓝可抚慰焦躁不安的浮躁情绪。
蓝染的基础色：蓝靛青色，其实早已在当下的设计圈被演绎成多姿多彩的蓝染惣。区分来看，中国种植的蓝多为蓼蓝、菘蓝（大蓝）、琉球蓝（山蓝）、木蓝（印度蓝），相比日本要单纯，基本属于蓼科蓼蓝为多的朴素的靛蓝。细致的日本人从古典蓝染的10种基础色，进一步演绎出多达22色的蓝染色，由浅至深分别为：“蓝白，水缥，瓶覗，水浅葱，浅葱，薄缥，薄蓝，花浅葱，浅缥，纳户，缥，铁，熨斗目，蓝，蓝锖，绀蓝，蓝铁，捣，紫绀，留绀，捣返，浓绀”。光听听这些名称，是不是就有一种万水千山的曾经沧海之感。世间花开千百朵，无一相同。蓝印花布淳染千万匹，亦然如是。这般看似相似，实则不然。体会的皆是一花一叶，独一无二的存在感。心之所在，布之不同，这便是手工印染的魅力所在。
在时尚界，早就有一些环保潮人摒弃了牛仔布的化学染织法，改用对环境和人体完全无害的草木染技术来印染衣物。纯天然蓝染在牛仔系列运用的最彻底就是中草药：板蓝根！潮牌VISVIM2012年在京都F.I.L.中开设天然染色工作坊，早就将此技艺演化为色调非常的INDIGO工业线下风。
翻开Blue Blue Japan 每件单品，衣标下方都会有 “Arigato（日文：感谢）”字样。感谢的对象是自然和生活，怀念的却是手工和人心的微妙感觉。因为有大自然一年四季给前人的各种丰富植物原料，才有了蓝染走心的情怀，创新和不变的匠人之心。当我们经历200年的大商主义，大量制造、大量生产的浪潮，那些小而美、多样性、充满了地域色彩，有着丰富的传统与时代色的手工艺文化，才是人们无比怀念的！
直播·立秋·布艺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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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之后紧接着就是二候的白露，三候的寒蝉。秋禾谷成熟，除去落叶缤纷的感伤，这应该是一个获得感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