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牛街
站在牛街上,就让人想起许多的街道,比如长安街、新街口外大街、新华大街、乌兰察布大街、石羊桥街。在这里,一万条街道都是同一条街道,牛街就是一中后街,中山路就是额吉拉庆南路。同时,牛街就是香榭丽舍大街。这里包含了一切开始,又容纳了一切结局。
有一天,我和马郁一起参加活动,而后坐上一辆出租车,我们让司机在不同的街道无目的地来回环绕,这让我们感到快乐。有人喜欢看电影,有人喜欢读书,我们很喜欢坐在车上游览城市的惬意时光,好像看一幅逐渐展开的流动的城市风情图。
经过牛街时候,我们说,就在这里吧。我们走到一个卖串串的小推车前,小贩递给我们两个蒙着塑料袋的白铝盘,问要不要麻酱。我们站在牛街吃热气腾腾的辣串,汤很浓,透出一股扑鼻的香味。我和马郁常常吃一些街边的小吃,我们吃得幸甚至哉。但似乎都不及牛街的小吃来得更有风味一些。好像是看外国著作的不同译文。
说起来,这是一条充满江湖气息的街道,如同茶马古道一般,这里糅合着宗教、民族、政治、生活等诸多要素,一起构成街边二楼富有民族风情的花窗的微妙花纹,如果是夜晚,因为灯光的闪烁,花窗的花纹线条来回晃动,让人在下面仰望时候浮想联翩。
我和朋友们常常来到这条街,街道两旁罗列着许多老字号饭店,是一条酒吧街、火锅街、烧烤街,花鸟市场街以及电影街。各种样的火锅店、烧烤店等争相辉映。酒足饭饱的人从里面歪歪斜斜地走出来,腆着幅员辽阔的肚子,下了台阶,坐上汽车飞驰而去。但在街道的角落,也有售卖蔬菜或煎饼的小贩,穿着厚重的衣服,在风中迎候着顾客。
这条街拐角的一个美特好超市易手维多利商场,前后重修了大半年,把前后许多建筑勾连在一起,好像打通七窍一般,从一个地方进去可以从另一个任何地方出去,如果不设置路障与围墙的话。比如看电影上去时候从另一边的维多利商场坐电梯上去,绕过与原先地面所走路线平行的路,而当下来时候就要经过一个较为幽僻的走梯,两边粗糙的墙面上还有一些涂鸦之作,显出野蛮的艺术气息。
我和马郁吃过串,去KTV唱歌,我并不比她唱得更好听一些。唱完歌出来,街道两边黑黢黢的,但还有一些来往的车辆,以及亮着的窗户,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我们走在路上接着唱,通常我唱上半句她唱下半句,好像接龙一样。大家似乎都有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唱歌的习惯,我记得一个师姐在回忆大学时光时候就提到夜半唱歌回宿舍的事,让人联想起古代的渔歌唱晚。
有一辆车,里面似乎坐了几个人,他们提着铁棒或是刀具,向一栋楼上冲去。我和马郁都停下脚步,接着听到了楼上的嚎叫与撞碰声,我们还没来得及跑开,就有一个人拦住我们,他问,你们看见了一只长颈鹿吗。我们摇头说没有。他说,这里有一只美丽的长颈鹿,经常在夜晚出现。马郁说,从来没听说过长颈鹿。那人微微有些生气地说,怎么没有,我看到过的。我们绕过他,继续向前跑,但跑到一个拐角,他又在背后叫住我们,看来他一直跟着我们跑,但没有声息。他说,不要把长颈鹿的事告诉别人。我们说好的。然后我们听到了枪响的声音,然后是身体倒下的噗通声。马郁说,我们报警吧。我说好。她拿出手机,报了警。他们似乎听到了警笛大作的声音。
翌日,我们回到牛街,这里一幅太平无事的样子。我们坐在一家铜锅涮店,问老板有没有听到枪响的声音。老板放下账本,问什么。马郁说,昨天好像有人在这里打架。老板嗤笑着说,这里太平得很,你们大概产生了幻觉。这里是一条幻梦之街,许多人都想要通过梦境把握它,但它并不容易把握。尤其对于我们来说,我们是这条街最无知的人。说着他向斜上方抬起头,好像一个白痴一样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觉得来这里吃饭的人都有些神秘,好像在偷偷地议论着什么,整个店里的气氛异常诡异,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网笼罩着大家。马郁吃得很不尽兴,吃到一半就要走。我也随她一起走。我问怎么了。她说没有胃口。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说,是吗,可有的事已经发生了。我说,可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那件事给你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吗。她不说话,似乎默认了。我说,这件事其实和我们无关,我们甚至连严格的旁观者都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以后再不想和我一起出来了。
之前我并不经常来牛街,但在她离开我之后,我的脚步便不知不觉地引导我来到牛街,好像着了魔一样。就这样,我开始重新审视牛街,审视这里的人们。自然,有许多带着帽子的回民,也有许多汉民,但这只是表象,更深的漩涡似乎在引诱我跳下去,让我进入另一个时空隧道,让我看到牛街的前世今生,牛街的悲欢离合。
这天,我发现一所之前从来没有留意过的房子,在二楼,门是敞开的。我走上楼,敲了敲门,没有人。我走进去,大概是一户刚搬出去的人家,里面的东西很杂乱,玩具熊、被单随意扔在地上,还有一些胡乱纠缠的粉红色毛线团。我拿起线团,一边走一边展开线团。于是我的路线缠绕成迷宫一般,或者是正文的索引。我走到一个卧室前,门也是敞开的,走进去,有一张占了一半面积的床,我在床上坐了一会,恍惚中忘了自己在哪里。我站起来,从这间屋子的窗户向外望去,人们依旧像平日一样生活着。一些人聚在一起打牌九,很有兴致的样子,这大概就是美好生活的样子。我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我走进一个小巷中,里面有两条狗,它们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忽然想打其中一只,于是弯腰捡起石头打它,但它并不害怕,只是微微地躲避到另一只的身后,在我投掷了几次都没有打中后甚至向我冲过来,另一只也扑过来,都张口咬我。我被送去医务室,我只把它们最后追击我的情况说了,没有说我开始时打狗的情状。医生说,你应该多和狗和平相处。
我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想起来自己身在牛街的一座住宅内。我拿起线团,将整个屋子勘探了一遍,好像一个矿工在巡视矿山。这是一座坐西面东的房子。走到门口,发现门上有一把钥匙,我摘下钥匙,好像摘下树上的黄金苹果。楼道里空荡荡的,我关上门。我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把东西都归回原来的位置,尘归尘,土归土。劳作完毕,我感到有些饿意,打开冰箱,发现一袋速冻饺子,我拿到厨房,倒在锅里煮了,吃了一回,把饺子汤也喝了。
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了半个电影。忽然,我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是一条背着书包的可爱的小白狗,它走进来,坐在我脚下,和我一起看电视。我摸摸它的毛,它两眼巴巴地看着我。我问,你的主人去哪里了。它摇摇尾巴,张着嘴。我将它身上的书包解下来,书包里有一封信,信上写着,尊敬的客人,想必你此时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对于这座房子感到一些奇怪,但请你不必感到过于讶异,作为房主,我很欢迎你的到来,是缘分让你来到这里。冰箱里的食物很充足,你可以随便吃。整个屋子你也可以自由使用,就把它当成是自己的家,或许它确实是你的家也未可知。至于我的去向,恕我抱歉,现在还不能透露。我也许明天就会回来,也许永远也不回来,祝你在房子里拥有一段快乐的时光。
我将信收好,将书包挂在衣架上。从此我和小白狗在牛街居住下来。我将它叫做公子小白,有时候也叫它齐桓公。在吃过饭的傍晚,我带着它一起出去走一走。它很乖,不叫,也不咬人。我生活在这里,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座现代的荒原或孤岛,虽然有街上的繁华与快乐,但与我没有多大干系,我像是现代的鲁滨逊。
我给一些朋友打电话,让他们来这里玩。他们听说我现在住在牛街,于是都来了。我们在屋子里唱歌,喝酒,吃火锅,打扑克。晚上七倒八歪地睡在一起。但虽然在人群之中,我依然感到一种孤独之情,且在欢乐过后愈加强烈,好像潮水退去之后愈加显出岛礁的傲岸。马郁来过一次,但坐了不长时间就走了。等到一个人的时候,我站在半开的窗帘后面,看着窗外的风景。在这里,我看到更立体的牛街,这里虽然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对面一个屋子经常有很多人出入,他们有时候发出大声的吼叫,齐声的歌唱。但有一天忽然安静下来,听人说他们是传销组织,被警察抓走了。于是我想起从前站在牛街上,仰望那些窗户的时候。
这时候我就想出去走一走。然后我出现在牛街上,像那些纨绔的、穷愁的、途经的、久居的人一样,我怀着不同的心情走过牛街,好像光线一样瞬息万变的心情。我欣赏着这里的光怪陆离,同时也为之而担忧。
有一段时间,街上贴了一张条幅,写着蓬莱仙境,确实像是来到了蓬莱,街上大雾弥漫。但当走出这条街,就没有了雾气。大家说,这是一条伦敦街。走在牛街上,听到大家的脚步声,但看不到人影,偶尔射来穿透浓雾的车灯。大家都藏在之后,隔着雾气对歌。走在雾中,好像走在仙境中一般。我在迷雾中摸索着方向,公子小白是一个极好的向导,它仿佛对这里的雾气见怪不惊,它能够敏捷地避开人们,引我走回家或走出迷雾。当我坐在家里时,我仿佛看到迷雾中的群山,带着青紫的颜色。在山中,有发出吼声的豹子,有上山采药的道士,还有我和小白。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自己,我向他打招呼,但没有回应。我和小白在一道坎坷的山路上攀登。然后都消失不见了。等到雾气散去,大家就发现各自的位置,原来你也在这里,原来你离我这么近。
那天,牛街上,大家都看到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子走过去。他抱得很平稳,好像女子根本没有什么重量,女子穿着汉服,一根长长的又黑又亮的辫子从头上垂下来。他似乎为了显示自己的臂力,还常常将女子举到头顶,女子脸上露出微笑,她的微笑技巧非常之高,介乎悲伤与快乐之间,是既没有结冰也不流动的零度状态。他们都从窗户或者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走过整条街。大家不知道为什么要看他们,因为他们并不是孤陋寡闻的人,但似乎都融入了看的动作之中,无法脱身出来。牛街上卖牛肉火锅的牛老板就说,这是牛街上最动人的一幕,就像战争结束后战士亲吻护士那样的画面一样经典。他还拿出自己拍摄的照片,说,我拍下了他们。大家一开始还能看到两人的身影,但忽然有人说,你看,他们在动,大家都睁大眼睛看,发现他们果然在移动,直至走过照片。他们问牛老板是不是拍的是视频,牛老板说,这是一张定格了一瞬间的照片。我说,也许它包含了许多瞬间。大家都看我,一个老人说,年轻人,很有想法呀。老人是这条街的棋王,他因为同时与十个人下棋并且都获得胜利而名噪一时。现在再看那张照片,发现只剩一条街。老人打电话给一个信教的朋友,朋友说,是不是幽灵。于是围绕这一问题宗教界开展了广泛的讨论。最后也没有定论。大家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棋王对我说,我们来下一盘棋吧。我说,我不太会下。棋王说,没关系。我们坐在棋盘两侧。我先走了一个当头炮,他支起士来。我认识的许多高手都喜欢先划士。不到一会,我就丢了一个军,但我坚持奋战,用炮抽了他一个军。又下了一会,他说,先不下了,我请你去吃冰煮羊吧。我们看着冰块慢慢融化,服务员捞出黄色的浮油,羊肉很新鲜。我们蘸着酱大口大口地吃肉。他问,你知道那天走过的两个人的来历吗。我说,我也不清楚。他说,我以为你知道呢。他低声说,你也许觉得牛街只是一条很普通的街道,其实这里暗流涌动。我说,牛街看起来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说,是啊,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还没有充分了解这条街。我走过很多街道,都不如这条街。当你站在这里时,会想起之前走过的所有街道。我说是的。
回到家,公子小白呜呜咽咽地叫。我问怎么了。一抬头,我发现两人坐在沙发上,这是那天经过牛街的两人。我问,你们过来了,有失远迎。男子说,我们来随便坐坐。我问,你们要喝什么吗。他们说不用了。我说,你们那天走过这里,大家都看到了。男子指着女子说,她想要找到世界尽头,我们找了很多地方,她走累了,于是我就将她抱起来。我说,你的臂力很好呀。他笑了笑。我问,那么,你们找到世界尽头了。男子说,根据我们的观察,牛街就是世界的尽头。我说,可从牛街走过去,还有很多道路呀。他说,不一样,比方说牛街是实线,其他道路就是虚线。我问,那你们找到后还会离开吗。男子说,我们在附近租了一家房子,离这里不远,可以随时过来。我说,我想冒昧地问一句,这也是大家的疑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的目光游移起来,这时女子说,这张茶几的式样真好看,材质也好。男子也将目光转过去,将手放在上面说,这确实是一张好茶几。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这是一张黑色的茶几,磨砂材质,散发着柔和的哑光。女子又强调一遍,这真是一张绝好的茶几,我也想要这样的茶几。两人又坐了一会。男子说,时候不早了,太打扰你了。我说没关系。将他们送出去,和他们说了再见。
等他们离开后,我看了看这张茶几,从前我并没有留心这张茶几,现在我发现这张茶几果然不同寻常,但不知到底哪里不一样。我抚摸着茶几,想了很久,但想不出所以然。
牛街永远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那天我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平时没有留意过的洞,我顺着洞爬下去,走了一会,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听了听,原来一个是因为害怕老婆的人,一个是小偷。怕老婆的说,你休想在这个小区里偷窃,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另一个说,我是开玩笑的,我哪里会偷东西,我是一个再胆小不过的人了。怕老婆的人说,是的,我们总要怕些什么,比如有人怕老鼠,有人怕蛇,而我怕老婆。我走过去,他们说,你是谁。我说,我住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上去。一个说,和老婆吵了一架,一个说,我喜欢钻洞。你为什么下来。我说,我想看看这里通向什么地方。一个说,这里通向地狱。我说,你去过吗。他说他也没去过,但肯定有这样的地方。我说,我们一起去看一看吧。两人说,也可以,反正没事做。于是我们三人一起往前走。走了很久,我们听到流水的声音,走过去,对面有一座城堡。我说,我们一起游过去吧。于是我们向前游去。当我们游过去后,城堡还在更远的地方,我们又走了很久,一个说,我不想去了,为为什么越走越远。我说,也许会有一些金银珠宝与奇妙的经历呢。抱着这样的信念,我们又往前走。这时我们发现我们走的是圆环的形状,因此不论走多远都不能靠近城堡半步。我们为什么不直直地走过去呢。但我们以为的直只是实际的曲。惧内的人说,我想起来了,在那次大雾中,我似乎看到了这座城堡。我们又绕了半圈,终于气馁了。我们又往回走。
走上地面时候,飘起了雪花。我们各自道别。地有些滑,我走得很慢,比慢还要慢。在雪中,我看到一只脖子很长的长颈鹿,它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当我再看时候,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打着寒噤的人群,再看地面,也没有蹄痕。大概是因为初冬的缘故,人们穿得各各不一,有的穿着短袖,有的穿着羽绒服,还有的穿着长袖。我走在人群之中,感到自己异常落寞。
我忽然想要喝酒,于是去找朋友王东。王东正在玩单机游戏,他邀请我一起玩,我说不会玩。他说没关系。我坐下来和他一起玩,玩了好几关,我说太累了,放下游戏手柄。他也放下游戏手柄,说,有什么事情是不累的呢。我说,好像没有,做什么都很累。他说,那继续玩吧。于是我们又玩了几回,死死生生,他不时发出高兴的呐喊声,而我始终难以融入。我说,我们去喝酒吧。他说,好的,打完这一局。一局打完,他还要再打一局,我把他拉出来,我们一起去酒吧喝酒。他问,你在牛街过得怎么样,我说,牛街真是一条神秘莫测的街道。他说,我早就发现了。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我有一个朋友,会看风水,他说牛街不简单。我问为什么,他也没告诉我。后来每次走过牛街,都会想起他说的不简单,我便也觉得牛街确实不简单。我邀请他去家中。
他睡在一个卧室,我睡在另一个。半夜时分,他说他听到什么说话声,我说大概是窗外的声音,这里有很多昼伏夜出的人。他说可是窗外没有人。我们一起看向窗外,确实很寂寥,只有零星的行人与车辆。我问,你听到了什么声音,他说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笑声。他感到害怕,于是他来到我的卧室。他说,这真是一座奇怪的房子,也许那个女子是这里的主人呢。我说,不会的。我喊小白,小白摇着尾巴跑过来,我说,狗是很勇敢的动物,有它在我们是安全的。王东说,好吧。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时候,太阳已经看见我的脸了。王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说你醒来了,我说,你醒得好早。他说,在别人家睡觉就醒得早。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喜欢这座房子了。我说,你不害怕了。他说,不害怕,反正没有女友,如果有女鬼说不定还可以在一起。我说,高见。我从冰箱里拿出两只面包,两盒牛奶,我们一边吃一边看电视。
他说,待在这样的房子里,让人一点也不想出去。他好像被一种神奇的魔力所吸引,一心要享受这所房子的神秘之处。仿佛这座房子另有额外不可见的空间,让他孜孜不倦地探求。很多次,当我睡醒时,发现他正对着某一件事物若有所思。我问,你在想什么。他说,没有什么。住在这里,我感觉到自己似乎发生了变化。我们一连在屋子里住了五天五夜,饿了时候点外卖。直到他们敲响门铃,奇怪的是,我事先已经料到了。打开门,一男一女站在外面,他们提着一箱牛奶。我说,你们过来了。他们说,是啊,又来打扰你了。我把王东介绍给他们,又把他们介绍给王东。我们都坐下。各自说了几句客套话,而后女子说,我们想要买下这张茶几,这张茶几实在太好了。我说,虽然我也想成人之美,但我也只是一个房客,等房主回来我告诉你们,或者你们可以买一个新的。女子说,我们找了所有的家具市场,都没有比这一件更合适的了,你有房主的联系方式吗。我说,我也没有。女子感到有些沮丧,男子安慰她说没关系,我们会找到一张和这张茶几一样好的茶几的。我给他们倒了茶,他们没有喝。女子似乎很悲伤,男子又抱起女子离开了。王东说,他们真是不同寻常啊。我说,他们那天就是这样来到这条街的。王东说,我们出去走一走吧,我想起来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出去了。我们两人和小白一起走出去。
走在路上,王东问,最近马郁不来找你吗。我说,前一段时间来过一回。他说,马郁很不错,而且她似乎很喜欢你。我说,是吗,她似乎有心事。王东说,因为她喜欢你喜欢得太厉害了,以致于难以向你完全表达,这使她异常痛苦,寝食难安,她只得独自回去平复自己的心情。我说,可那天我们目睹了枪击事件。王东说,那只是一个可以作为借口的事件啊,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尤其在这条街上,一切事件都像是筷子进入水中一般发生了折射,当你看到时候已经面目全非了啊。我不得不承认王东的话的正确性。王东说,你或许应该去找她。我问,她在哪里。王东说,如果她在你的心里,那么她就在一切地方,如果她不在你的心里,那么她哪里也不在。我有很久没有回家了,我要回去了。
和王东分别后,我去找马郁,马郁家里,马郁朋友家里都没有她的踪迹,走在路上,我遇到了棋王,他问,小伙子,你要去哪里。我说我在找我的朋友。他说,不要着急,你可以想一想,你最近去过的与众不同的地方,她也许就在那里。我想到了地洞。于是我循着记忆走去,地洞还在那里,我兴奋地搓着双手,我从这里走下去。听到了那对男女的声音,我大声说,你们也在这里啊。他们说是啊,这个地洞布置得实在太精巧了。在他们身后,我发现了马郁。我说,马郁,你也在这里啊。她说,是啊,我来这里很久了,我一直希望过一种地下的生活,没想到现在终于实现了。你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吧。我说,你怎么认识他们两人的了。她说,他们是我们这里最有担当的人,他们为我们做了许多事,大家都认识他们。男子说,有一份力,发一分光,我们也只是尽自己的绵薄力量罢了。我听得一头雾水,我说,你们做了什么事呢。女子说,我们上去吧,这里的光线有些暗。我们一行四人向外走去。
我邀请马郁回家,她说,我还要和他们去做一些事,你先回去吧。我说,既然你们要去,我也和你们一起吧。男子说,好,那么,我们就有四个人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相信我们的队伍会日益壮大的。
我们从街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另一头走回来。一会走得快,一会走得慢。我说,我们要做什么呢。男子说,我们先从最简单的事做起,要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世界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在行走的过程中,不断有人过来,握住男子的手,说,你真是我们的大英雄,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而我们却因为羞涩或是别的什么而没有及时向你们表示感谢,我们心中其实内疚得紧啊。男子说,没关系,我们做事并不为了回报,那样的话就本末倒置了。我们愿意通过我们的努力来改变我们的社会。我们继续走。男子指挥说,齐步走,我们排成一排,他说,一二一,我们迈着相同的步伐。而后我们又正步走,走得脚掌火辣辣的,好像抹上一层辣椒末。我问马郁累不累,她说乐在其中,只要你把自己和社会国家的前途命运联系在一起,你就会觉得这些并不算什么,而且这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更加艰巨的任务。我们要有充分的信心才可以呀。我们一直走到太阳落山,将余晖像是研碎的金粉一样洒在脸上,我们好像乘坐一辆时光快车,一直向黑夜的深谷驶去。
我说,一起去家里吃饭吧。我们买了肉和菜,锅底与辣酱,在家里吃火锅。酒足饭饱,女子和马郁主动去洗碗洗锅。男子对我说,今天是不是感觉到很充实,我说,我还是不大明白你们的活动。男子说,我们的活动简单来说就是没有活动,而没有活动就是有活动,这是有无相生的道理。况且,复杂蕴含在简单当中,当你做一件最简单的事时,你就做了所有。我似听非听地听着,忽然想起小白不见了,它是在什么时候走失的呢,在与王东分别之后,下地洞之前。我站起来说,小白不见了,我要去找它。他们也要一起去。这时候天已经有些晚了,我们四人拿着手电筒四处寻找小白。公子小白,我们四种声音在夜晚回荡。为了保证视角开阔,我们每人站在一面,像四首怪物,缓缓地向前移动。
我们找了半夜,马郁说,不会被拉去屠宰场吧。我说,也有可能,我们去看一看。我们打了一辆车,一起去往附近的屠宰场,屠宰场已经没有人了,守门人已经入睡,一辆卡车停在中间,带着隐隐的血迹。我们翻过栅栏,这时候里面的狗开始叫。守门人打开灯,提着一根棍子走向我们。他说,你们做什么,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我要报警。我说,有没有一只先抓进来的白色小狗。他说,哪里有什么狗。他身后的狗在大声地吠叫着,不断地向前扑,脖子上的铁链哗哗啦啦地响。我们说,抱歉,打扰了。我们又翻出去。
男子打了个哈欠说,明天再找吧,我们要养精蓄锐,来迎接新的一天。我说,谢谢你们的帮助。我们打了个车,先将两人送回去,然后我说,一起去我那里吧。马郁没有说话。于是我让司机去了牛街。马郁下车,将自己的长发荡在一边。这时我看见了棋王,他仿佛更加衰老了,拄着拐杖,一顿一顿地走着。他看到我们,问,这是你女友吗。我说,您这么晚还在外面吗。他说,人老了就想出来走一走,当你在夜晚行走时,就会发现有很多老人与你同行。
当我们打开门,发现小白就在家中,它摇着尾巴过来迎接我们。我蹲下身抚摸它,然后将它抱起来,马郁也摸着它的头。我们都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我们热了水,用一个塑料盆给小白洗澡,小白一副惬意的样子。我问,你去哪里了,难道你没有和我出去吗。马郁说,你确定带它出去了吗。我说,确定。她说,这世界上的事真是奇妙极了。当你想要寻找一样东西,不论怎么也找不到,当你不找时候,它却出现了。我说,是这样的,可是我们没有一点办法。我们一直试图要拯救地球,最后发现连自己也救不了。她说,你说得太远了,你应该多注意眼前。她忽然靠在我的肩膀上,我用手搂住她,她开始啜泣,她低声地倾诉着,就像风吹过松林。她说,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我是女王,我便一直觉得自己是女王,可现在,我变成了女鬼,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我抱住她的手有些发抖。她说,你应该知道的,即便你不知道我也不怪你,可我还是觉得委屈。你应该忘记我。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到天明就会离开。我轻轻拍着她的背部,她断断续续地说话,时而像是柳枝轻摇,时而像是微风吹拂,时而如同梦中呓语。她说,大地才是我们真正的归宿,当我们想要重新开始时,就要从大地出发,最后到达大海或是其他地方……我感觉我会飞,我飞起来了,飞起来的我看着你怀里的我……爱与恨都是一样的,在牛街上,什么是值得怀想的呢。光芒,雨露,或者歌唱。形形色色的路人,为什么会感到寂寞冷落,或者是蓝天的蓝。当你拥有蓝色的时候,你就会忘记天空。还有这里的很多事。忘掉就会好很多。每个人都有权利遗忘。人往往会忘记最想记住的事。她的泪珠掉在我身上。我一整夜抱着她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的身体,好像一块琥珀。我说,我都明白。她说,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多么想要在月亮上吃菠萝,我多么想和你上演人鬼情未了,我多么想和你在牛街上漫步,那种感觉好像在太空中漫步一样,如同布朗运动一样来来往往的人们就像行星一样旋转。但我不是嫦娥,你也不是吴刚……天鹅和丽达,罗密欧和朱丽叶,梁山伯和祝英台,但丁和贝雅特丽齐。过了许多年,你也许会想起一个叫做马郁的姑娘,她喜欢大地。就好像小孩喜欢薯片。你说大地像不像薯片。你说吧,你说什么都可以。
晨光熹微时候,我抱着她穿过整个牛街。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好像一阵风就可以吹走。大家都站在窗前或者路口,静静地看着我们。长颈鹿在我们前面慢慢地走着。
牛街是一条充满奥秘的道路,横看成岭侧成峰,它太过复杂而让人难以充分领悟,人们每次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像一部百科全书,《红楼梦》一般。且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曾经来过这里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