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中国画改良之方法
中国画学之颓败,至今日已极矣!凡世界文明理无退化。独中国之画在今日,比二十年前退五十步,三百年前退五百步,五百年前退四百步,七百年前退千步,千年前八百步,民族之不振可慨也夫!夫何故而使画学如此其颓坏耶?曰惟守旧。曰惟失其学术独立之地位。画固艺也,而及于学。今吾东方画,无论其二十世纪内,应有若何成绩,要之以视千年前先民不逮者,实为深耻大辱。然则吾之草此论,岂得已哉!
一、主旨与例
凡美之所以感动人心者,决不能离乎人之意想。意深者动深人,意浅者动浅人,以此为注脚,庶下之论断,为有根据。例如下:中国画山水,西人视之不美;西方金发碧眼之美人,中国老学究视之不美;刘洪升之歌,谭迷深者不之美;王蒙、倪迂等之画,文人视之美,北碑怪拙吾人能得其美;上海月份牌,浅人视之美;欧洲之名画,中国顽固人意中以为照相,则不之奇。西方画有绝模糊者,吾人能解其美。凡寓意深远,艺复卓绝者,高等人类视之均美。吾今特以下列各例,充吾论之主脑。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
二、学之独立
夫画者,以笔色布纸,几微之物,而穷天地之象者也。造化之奥颐繁丽壮大纤微有迹象者,于画弥不收,故须以慧眼人竭毕生之力研究之。
中国画在美术上,有价值乎?曰有!有故足存在。与西方画同价值乎?曰以物质之故略逊,然其趣异不必较。凡趣何存?存在历史。西方画乃西方之文明物,中国画乃东方之文明物。所可较者,惟艺与术。然艺术复须借他种物质凭寄。西方之物质可尽术尽艺,中国之物质不能尽术尽艺,以此之故略逊。
顾吾以此难施人力之物质,而欲穷造化之奥颐繁奇。人三年而艺成,我则须五年焉。人作一画五日可成,我则需八日,或十日焉。而所形容万物之情,无少异。则中国画尚为文人之末技。智者不深求焉,其有足存之道哉!
三、改良之方法(学习·物质·破除派别)
画之目的:曰“惟妙惟肖”。妙属于美,肖属于艺。故作物必须凭实写,乃能惟肖。待心手相应之时,或无须凭实写,而下笔未尝违背真实景象,易以浑和生动逸雅之神韵,而构成造化,偶然一现之新景象,乃至惟妙。然肖或不妙,未有妙而不肖者也。妙之不肖者,乃至肖者也。故妙之肖为尤难。故学画者,宜摒弃抄袭古人之恶习(非谓尽弃其法),一一按现世已发明之术。则以规模真景物,形有不尽,色有不尽,态有不尽,均深究之。
中国画通常之凭借物:曰生熟纸,曰生熟绢。而八百年来习惯,尤重生纸。顾生纸最难尽色,此为画术进步之大障碍。而熟纸绢则人以为易为力,复不之奇。又且以为绢寿只八百,纸只二百年,重为画惜,噫异矣!夫人习画,于生纸绢也成需六七年,且恐未必臻乎美善。熟者五年色与形已俱尽。徒矜凭物之难,不计成绩之工拙,则戴臼而舞耳。焉用之!
且斤斤于纸绢寿之长短尤愚可哂。不知物之不良,已无保存之价值,八百年后存在问题,又胡须早筹?此与鸦片烟鬼,偃起之求长生者同一陋见也!(按:中国绢纸,至今日均坏极。纸则茧制者已无,绢亦粗糙光滑无可用。倭制甚精,故其画日进弥已也。)
笔与色尚足用。今笔不乏佳制,色则日渐粗矣!鄙意以为欲尽物形,设色宜力求活泼。中国画中凡用矿色处,其明暗常需以第二次分之,故觉平板无味。今后作画,暗处宜较明处为多。似可先写暗处,后以矿色敷明处较尽形也。
人类于思想,虽无所不至,然亦各有其性之所近。故爱写山水者,作物多山水;爱人物花鸟者,即多人物花鸟。性高古者,则慕雄关峻岭长河大海;性淡逸者,则写幽岩曲径平树远山;性怪癖者,则好作鬼神奇鸟异兽丑石癫丐。既习写则必有独到。故吾性之何近者,辄近于何作之古人,多观慕其作物以资考助。固为进化不易之步骤,若妄自暴弃,甘屈陈人之下,名曰某派,则可耻孰甚!且物质未臻乎极善之时,其制作终未得谓底于大成,可永守之而不变。初制作之见难于物质者,物质进步制作亦进步焉!思想亦然:巧思之人,必不能为简单之思想所系动矧古人简约,必有固于见闻者。今世文明大昌,反掩明塞聪而退从古人之后何哉?损古人之长可也!一守古人之归,且拘门户派别焉不可也!今以各类尽应良之点述之如次。
四、风景画之改良(云·树·平地·房屋,余论 山·石·雪·影)
天之美至恢奇者也,当夏秋之际,奇峰陡起乎云中,此刹那间,奇美之景象,中国画不能尽其状,此为最逊欧画处。云贵缥缈,而中国画反加以勾勒。去古不远,比真无谓,应改作烘染。
中国画中,除松柳梧桐等数种树外,均不能确定指为何树,即有数家按树所立之法,如某点某点等,终不若直接取之于真树也,尤宜改节,因中国画中所作之树节,均凹癞者,无瘦凸者,树状全失,允期必改。其余如皮如枝,均当一以真者作法。
中国画之地最不厚,以纸绢脆弱不堪载色也,古今写地最佳者,莫若沈南蘋。南蘋工写土石,小杂野花,且喜点苔,故觉醇厚有气味。盖彼固得力乎写生者也。
宋人界画,本极工,但只有两面,若作斜面,则远近高低如一,去理太远。近人吴元和改正之。今已无守古法者,虽为可喜,实则今已无工界画者矣。
吾国古今专讲究山水,故于山石各家皆有独到处。但各家胸中丘壑逸气均太少耳。如李思训写北京之山,必层峦叠峰,直造纸末。王蒙亦如此。倪云林则淡淡数笔,远山近树而已。为丘壑者必叠床架屋,满纸丘壑,不分远近,气势蜿蜒,直到其顶,胸中直具丘壑。为逸气者,日向水渚江边立,两眸直随帆影没,而无雄古之峰,郁拔之树。夫峰也树也,岂有碍逸气哉!直遁辞耳。(倘登泰山观沧海,而从侧面作一图,舍山乎抑舍海乎?两不可舍,为技不已穷乎!)
吾国写山水者,恒喜写雪,不如雪中可游而乐,最不宜写而观者也,若必欲逞逸兴,亦须点染得法,从物之平面上积雪,毋从不积雪处漫积之斯得矣。远山尤宜注意。
中国画不写影,其趣遂与欧画大异。然终不可不加意,使室隅与庭前窗下无别也。
五、人物画之改良
尝谓画不必拘派,人物尤不必拘派。吴道子迷信,其想象所作之印度人,均太矮,身段尤无法度,于是画圣休矣!陈老莲以人物著者也,其作美人也,均广颔,或者彼视之美者!吾人则不能苟同。其作老人则侏儒,非中国之侏儒也,乃日本之侏儒。其人所服则不论春夏秋冬,皆衣以生丝制成之衣,双目小而紧锁,面孔一边一样,鼻傍只加一笔,但彼固非立法者也。后人愿抛弃良智而死学之,与彼何与哉!
夫写人不准以法度,指少一节,臂腿如直角,身不能使转,头不能仰面侧视,手不能向画面而伸。无论童子,一笑就老,无论少艾,攒眉即丑,半面可见眼角尖,跳舞强藏美人足。此尚不改正,不求进,尚成何学。即改正又求进,复何必云皈依何家何派耶!
附录
近人常以鄙画拟郎世宁,实则鄙人于艺,向不主张门户派别,仅以曾习过欧画移来中国,材料上较人略逼真而已。初非敢自弃绝,遂以浅人为师。且天下亦决无可以古陈人之撰造而拘束自己性能者。矧郎世宁尚属未臻完美时代之美,艺人谓可皈依乎哉!日后鸿且力求益以自建树,若仅以彼为旨归,则区区虽愚自况,亦不止是幸!同志诸君察焉,悲鸿仅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