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之辈（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本只剩下一口气的深圳私募市场，在疫情的冲击下又死掉了一大批。尚还活着的公司，要么没有多少资金存量，要么刚刚铺开摊子准备开干。

楚龙感叹：这一行，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有些人进入早，有些人进入晚，但最终的命运不会有多大区别。干金融，哪能没有资本金？没有严格的风控体系？没有敬畏之心？

NX曾经多么辉煌，全国浩浩荡荡几千人，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楼塌了，留下可能永远也算不明白的糊涂账。若展开去想，这糊涂账的背后涉及到多少个家庭的血汗钱，多少人因之而失去基本的生活保障。

行业萎缩已是必然，哪怕不萎缩，哪怕有新公司给出诱人的条件，楚龙也不可能再动心了。想当年，他成天被关在厂区的防护网里，觉得自己是在“坐牢”，——他不敢想象真正被关在小屋子里，是何等枯寂与孤独。

他仿佛看到一支蜡烛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慢慢燃尽……

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继续找个工作干。——可是真难呀！年初，没有人摸得清楚新冠肺炎的底细，仿佛一得这病就得死。家家闭户，大大小小的公司纷纷放长假，所有人将人生的重心调整为“抢口罩”。抢着口罩的同时，还抢消毒水、额温枪，甚至是纸巾。

楚龙哪怕有机会戴着口罩出门，他上哪儿面试去？几乎所有公司都停止了招聘，每一个人都将不熟悉的同类当做危险的楚龙在家里待了三个月，每天简单做做饭菜，无奈地看着本就不多的积蓄一点点变少……

好不容易熬到五月份，肺炎局面似乎好了一些，总算有个别公司开始招人，但是要求视频面试。视频面试，哪有人与人见面那么亲切？楚龙想说的话没有说，该说的话没有说清楚，对方就匆匆打住：“差不多了，这样好了。”面试几家下来，楚龙的感觉是：这些干招聘的，似乎只是为了给自己找点“工作”，好应付他们上头的领导，他们一点不像是真心要招人。楚龙果真没有等到更进一步的消息。

六月份之后，终于可以进行线下面试了。挂出来招聘信息的公司，所需求的基本都是销售人员，所谓的内勤岗，往往也是挂羊头卖狗肉，去了之后，对方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若是要你做市场，你考不考虑？”哪怕真是内勤岗，也不是纯粹的办公室工作，本职工作一堆又一堆，做好了还得抓好各种业务指标。——后者决定着收入，甚至留存。

投得多，见得多，聊得多了之后，楚龙慢慢有了经验，只要看到招聘信息，简单一搜索对应的公司名称，他就能判断出对方是不是存心忽悠人过去“干业务”。楚龙不想做业务，他也没有做业务的能力，他要能做业务，就绝对不会是今天这个鬼样子；他要能做业务，说不定境况比今天还不如——多少金融圈子里的顶级销售，都在看守所里待着呢。

经验给他一双火眼金睛之后，他去面试的，倒是五个有四个都是较为纯粹的内勤岗，只是，人家一看他的简历，聊多几句之后就直接拒绝了他，“不好意思，这个行业的，我们不要。”楚龙一直面一直面，都得到了同样的答复。他只好将简历改了一下，可算进入到某一家公司的复试，跟五六个九零后抢一个新媒体主管的岗位，月薪才八千块。最终的结果是，曾经贵为品牌总监，且怀抱着一堆获奖证书的他，完败了，他还被招聘方狠狠地取笑了一番：“要是招了你，你在这能坐得住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楚龙几乎每周都有两三场面试，每次都很艰难。艰难之余让他看到希望的，最终又像个肥皂泡泡一样破灭掉。

各种保险公司主动给他打电话，楚龙抱定不入职，却又不能每天像条死鱼似地待在家里，他得尽可能地多出去跑。每次出门都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将皮鞋擦得锃亮锃亮。——哪怕天气再热也这么穿。他害怕小慧为着他失业的事情着急而闹出什么病来，他出门的时候意气风发，回来的时候，哪怕心里再苦，也会跟老婆说上一句：“感觉还行，让我等消息呢。”

保险公司就保险公司，见面聊聊总没坏处，若是能认识到有缘人，也是好的，楚龙心里这么想。一个月内，深圳市场上大大小小的保险公司都让他见了个遍，中介，互联网平台也见了不少。保险公司的面试官，每一个都客客气气地招呼他，恨不能他当场就办了入职手续。

“行业这么大，政策这么好，客户这么多，一年赚个几十上百万算什么呢？”某一家保险公司的团队长这么跟他讲。

他是一位九零后的小伙子，在传统行业做了多年才转的行。楚龙问他，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呢？他回来：刚来不久，上一家是PA。问及对方为什么要离开PA，他抱怨公司只知道压榨人，毫无人性，产品也不行。

不论传统保险公司还是中介或互联网平台，一开口就跟楚龙讲公司的扶持政策。楚龙仅听了几句就明白过来：你得做到一定的业绩才能拿到微不足道的额外奖励。他想起一句话，“羊毛出在羊身上”。

“贵公司团队中大约有多高比例的人可以拿到奖励呢？”他问道。

“很多很多……”对方支支吾吾，连个大概的比例都说不出来。

保险行业的公司见多了之后，他想起阿木的话，他害怕这一行做下去会让自己成为“孤家寡人”。

到了七月份，楚龙的求职想法有了一些变化，他觉得：既然竞争激烈的行业进不去，差一点的行业也可以考虑——只要专业壁垒不太强就行。至于管理岗，他已经死了心——没有行业经验，是绝对不可能得到任何邀约面试通知的。

他想着彻底放下架子，放下尊严，找个基础岗位来干，一个月到手万把块钱就行。至于有多苦，有多累，要不要加班，要不要出差，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十二年前，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几乎什么行业什么公司都去聊，聊来聊去仅是将车费花了出去，回来还得费劲洗衣服。——他舍不得花钱将它们送去干洗店。深圳天热，每天出门都是一身水回来。

跑完八月份，他感觉到自己实在有点跑不动了。多年前，第一次跑半马的时候，到十公里之时正是现在这样的感觉。他每天忐忑而充满激情地出去，哪怕不遭人冷眼，也必定遭受欺骗。市面上这么多公司，似乎着急要人的一家都没有，谁都想着：你先来，干好了给你发工资，干不好请你默默离开。各种老板，各种“O”，一张嘴就是海吹胡侃，有老板对楚龙讲：就你的条件，打工是不可能的了。出点资，当我们合作人，一块赚大钱去吧。

有个卖酒的老板，说是要将库存的酒转换为金融资产卖股权，切割到一定数量的股份之后上市融资，做到五千三百万的估值。他说他从前也是做私募的。这老头子，算估值的时候真是挺认真，楚龙好歹学了几年金融，心里想着：你这股权，谁来买呢？紧接着，老头子说话了：“小伙子，趁着股份便宜，先到先得，二十万就可以来一份，你看看要不要……”

另有一个老板，是个光头，头皮比脸蛋还亮，看着颇像楚龙曾经的一位熟人。这位老板，是做区块链的，说是要以这门新的技术孵化不下一千家创业企业。他同时还做什么“文化币”，说只要用户多起来，早期创始成员一年赚不到一千万，可以找他补足差额。他的团队做了一个不能再山寨的APP，可以在上边买币炒币。

“我们的技术团队都是从ALBB出来的，我们说涨就涨，说跌就跌，这样还能赚不到钱？开什么国际玩笑！”他的小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他让楚龙下载了一下APP，同时建议他先放几万块进去买币。楚龙头脑再发热也干不了这事——他没有钱！

下半年已经开始好几个月，经济依然不景气，楚龙知道，他遭受到了比零八年更严重的经济危机。哪怕是深圳，上半年长期停工导致的“后遗症”也十足令人害怕。除了四处挖坑修路，这座城市再难有一处可觅到蓬勃的活力。

楚龙家门口有一栋三层的独立商业楼，从前是一家大众化的广东菜馆，更往前是一家知名且精品的广东菜馆，可惜的是，从知名精品到大众小食，两家店的寿命都不长，——后来这家坚持应该不到三个月就整个关门了。这几天，三层小楼的正门口摆了一张破旧的木质长条桌，其上立着一个KT牌子“本楼整体招租，电话XXX”。天不热的时候，一个男人坐在桌旁，低着脑袋玩手机，满脸的倦容及愁绪。他应该不是楼主，想必是楼主请来的一个帮工吧。

再往前走走，是不规则分布着，近乎大排档的各种餐饮店，以小龙虾及烧烤为主。此类店面走的是野路子，充分接地气，单价不高，味道可口，啤酒管够，颇受年轻人的喜爱。它们在喧闹声中、在油腻脏污中幸存下来，一晚上一晚上地走流水，想必多少有些利润。唯一比较大的变化是：一年两年前，这儿的店主几乎从不出门揽客，现在竟也开始笑脸盈盈地天一黑就扯开大嗓门叫唤了。

对面街道是更为规整的一排店铺，几乎每不到十米就有一家门面，有卖花的，卖茶叶的，卖水果的，卖衣服的，做美容的，剪头发的，做小吃的等等，这一长串的店，到眼下还活着的不到20%，也许两个月前活着的有一半，半年以前活着的有七成。——店面之倒闭，其残酷犹如台风过境倒下的树木。尤其令人慨叹的是，这些倒下的店面，几乎没有一家再重新进行装修营业，显眼处挂着的都是冷冰冰的“招租”二字。

活下来的不到十家店，楚龙注意比较多的是两家水果店，——都是连锁大品牌，另外还有一家牙科门诊及一家黄金饰品店。牙科诊所偶尔有人进出，金店楚龙任何时候经过，都只见着两个年轻的店员，她们一个站在西边，一个站在东边，似乎连互相搭话的兴趣都没有。她们也不朝门口张望，仿佛认定了不会有顾客进来。

街的尽头是一家肯德基，人倒是不少，拿着半瓶水坐着吹免费空调的居多。

街上还有一家成人用品店，白天晚上都半掩着门。

“十室九空”的这条街，对面是以餐饮为主的“大店”，“名店”。过去半年，原本经营良久的品牌店，倒了一茬又一茬，一直比较坚挺的只剩“木屋烧烤”。——疫情最严重的三四月，据说它也陷入了比较严重的流动性危机。

风情产业的彩色小卡片如秋天的落叶般洒落在地，任由路人践踏；关外不少地方，“站街女”再战江湖，据说“消费”低到令人震惊。

长期疲惫不堪的状态让楚龙连基本的性欲都快没了，每天撒尿都觉得有些费劲，这不应该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壮年男人应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