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心人》|梅雨康乃馨
▼
愧疚往往有个外部对象，意味着“我对不起你”。愧疚，有着自我削弱、自我鄙视的性质，意味着“我想讨好你”。动辄想为对方负责的个体，请勿将个人幸福建立在为了和谐关系而委屈求全的基础上。
一、
六月梅雨，忙碌的城市被迫减缓赶往下一个世纪的步伐。
上班路上新开了绿化带，上个月母亲节时摆放的康乃馨，经过梅雨季节连绵雨水冲刷，残破得“风烛残年”。
像是眼前这个母亲。
资料上显示五十三岁的母亲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样子，瘦小、背部微驼，面部黄褐斑、皱纹……在当今各种护肤品横行的时代，这样的苍老憔悴……
应该是有什么化妆品掩饰不住的“伤”吧。
母亲接过雨前新茶，双手微微颤抖，溅出几滴茶汤：“谢谢林医生，让您做公益咨询，还要让您破费……”
温度落在一双几十年操持家务的手上，滚烫都浑然不觉。
林老师微笑对母亲说：“不用客气，叫我小林就好。”
“小林……还是，还是，叫林老师吧，林老师您看起来真年轻，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母亲笨拙地夸赞一句，听得林老师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显然，母亲并不是一个凭一张嘴左右逢源的油滑之人，她说得这句夸奖半真半假，与其说是在夸赞，不如说是在按着谁教的课程背诵习题。
就像是小学生新学了一个词语，老师说要对每一个陌生的叔叔阿姨讲你好，小朋友都会僵硬照做。
可是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是谁在天伦之年教给了她这样的一个“知识点”？
林老师等着母亲冷静下来。
茶汤的温度渐渐趋于冰冷，窗外连绵梅雨忽然加了势头，路边康乃馨很久之后终于垂了腰。
母亲叹了一口气，目光中有什么东西松动碎裂了。
“林老师，你说我可怎么办啊……”悠长的的一段静默后，母亲开口悲伤。
林老师目光低垂：“您先放松，喝一杯茶，慢慢跟我说。”
母亲在杯沿轻啄一口，嘴唇干裂却不敢将茶汤一饮而尽，这不是素质高，这是“管理严”。
“说起来应该算是家丑，本来不应该搬出来说，可是我怕我再不说，我就没有机会说了，”锤了锤胸口，“就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在这里，时不时喘不上气来似的。”
林老师放下手中茶杯，“阿姨，谢谢您对我的信任，您放心，我们对每个来访者的信息都是严格保密的，如果要将您的故事公布出来，我们也会事先征得您本人的同意。何况，阿姨，本就没有家丑不外扬的说法，每个人都有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生活本就酸甜苦辣，碰到苦就觉得丑，不敢倾诉只是一味压抑，那不是美德，是助纣为虐。”
母亲忽然落下泪来，“如果一开始就有人跟我说这话，我何苦还要苦挨十五年。”
二、
“小宝结婚之前带着女朋友先来过家里一次，那时候我们家还不是现在的条件，还住在老街区，房子还是小宝他爸爸在世的时候买的，哦对了，小宝的爸爸在小宝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
“那个姑娘长得很漂亮，小宝也很喜欢她，但是姑娘对我家的情况不满意，说我家穷，还说除非小宝有了新房子，不然是不会嫁给他的。”
“姑娘走了之后，小宝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生了一整个星期的闷气。”
“林老师，您是不知道我当时看见小宝那样子的时候那个感觉，就像是扎了心一样，我觉得是我对不起他，没有给他更好的生活，让他连追自己喜欢的女孩的资格都没有。”
林老师嘴角微微扬起一个礼貌性的微笑，眼底却掠过一抹异样。
母亲继续说：“后来我卖了老房子交了之后这间房子的首付，为了还房贷，我开始在现在的单位拼命地干活，能加的班我都加，能不过的节，我也都是在单位工作，连小宝的婚礼，我都参加了一半，然后回到单位继续工作，不过，我家小宝穿上礼服的时候真好看。”
母亲笑了，带着泪，看着真让人心疼。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姑娘，也就是我现在的儿媳，自从结婚之后，就一直看我不惯，总是会挑我很多毛病。”
“说我见人不会说话，她领来了朋友都不知道跟人家说一句你真漂亮，害得她在朋友面前没面子，还说我吃饭喝水都是大口大口的，跟饿死鬼投胎似的，很没礼貌，还说我总是垂头丧气，看起来没有活人气，林老师，我腰脱十几年了，就算是让我直起来，我也直不起来了。”
苦笑，傻笑，无奈地笑，母亲用脸上的肌肉，完美的做出了一系列高雅的悲观。
林老师摇了摇头，罕见叹了一口气，“阿姨，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母亲用目光接受。
“您的儿子，小宝，对他妻子向您的行为有什么反应？”
母亲眼中柔光连连，“小宝还是心疼我的，但是他也没有办法，他要是当着儿媳的面阻挠，他们一定又得吵架，吵了之后还得哄回来，后来啊，我就告诉他，我没事，但是他还是每次看到我被数落之后就偷偷跟我说，‘妈，她小，您让着她点’，然后还会背着儿媳给我些零用钱。”
母亲卑微的欢喜，让林老师觉得有些心酸，还在等着母亲的进一步阐述，母亲的微笑却告诉林老师，这些就是全部，没有后续。
林老师轻柔地说：“阿姨，恕我直言，也许您该重视一下您自己，对自己好一些。”
三、
母亲重新端起茶杯，听到林老师这句话，半杯茶汤摇晃出两圈涟漪，“怎么讲？”
“阿姨，您会为您的儿子付出这么多，归结起来其实只有一句话，您觉得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您对不起他，是不是？”
母亲含蓄低头，不承认也不否认。
林老师继续说：“您在对他的感情中除了应有的母爱外，还掺杂了很多愧疚，这种愧疚甚至多过母爱，您觉得您是欠他的，所以会想法设法的去弥补这种亏欠，甚至是为了他的幸福强迫自己做高强度的工作，在她的妻子您的儿媳面前委曲求全，哪怕您并不喜欢她。”
母亲慌乱，像是孩子撒了谎被老师揭穿，“我没有不喜欢儿媳……我们的关系很……”母亲顿了半晌，最后归结了一个措辞，“我们的关系很和谐。”
林老师微笑，双手交叠在膝盖上：“阿姨，和谐的关系不应该用在家庭上，家庭是一个小团体，融合于大的时代，也超脱于小的集合体，在家庭中的关系应该是温馨的，是其乐融融的，所以您觉得‘和谐’二字，在家庭中的地位是什么？”
母亲沉默。
林老师将手覆在母亲干裂的手上包住她轻微的颤抖，“和谐对一个家庭来说是基础，是一个根本不需要靠维持就理应存在的感情。阿姨，您不断放低自己来维持这份和谐，真的很了不起，只是，当我听您描述这些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些辛苦，有些心酸，有些难过，不知道这只是我个人的心情还是我理解了您的感受？”
啪。
一大颗泪珠砸在母亲手背，滚烫的液体随着皮肤纹理四散蔓延。
林老师把纸巾递给母亲，看着母亲笨拙地擦拭，“阿姨，您对您的儿子表示愧疚，所以就觉得对不起他，这样的心态导致您一味自我削弱，自我鄙视，并且将这种心态沿用到了您儿子的婚姻上，所以才会对您的儿媳如此纵容，甚至表现得讨好。”
母亲想要挣扎，她似乎有些不敢面对被剥皮抽筋的赤裸裸的事实，“我没有讨好她。她说的也都是对的。”
见林老师没有说话，母亲低下头，嗫嚅着：“而且，小宝好不容易有了个媳妇，我不能成了他的累赘啊。”
林老师摇头，示意母亲正视她的眼睛，“阿姨，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位母亲是孩子的累赘，你生育他，给了他生命，抚育他长大成人，您从来不欠他任何东西，包括感情。”
“如果您的儿子意识不到这一点，您应该主动告诉他，并且跟他说母子关系不是牵绊，而是靠着血缘联系到一起的感情，感情不是实质物品，摸不到看不见，但是心里可以感受得到。”
母亲的泪水梅雨一般开始散落。
“您给了自己太多的枷锁，您觉得您要为自己儿子的一生负责，但是请知道，没有人可以跟自己的孩子一生。阿姨，是时候放下，为自己多考虑一些了，您儿子已经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他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了，比如，再不能让您一个人去为还房贷而辛苦工作……”
母亲在下决心，重压之下的情绪被泪水冲刷出一条缝隙，如蚁穴之于千里之堤：“可是我如过真的这么做了，那么这个家怎么办？”
林老师擦干母亲脸上的泪水，看着对方目光坚定，找到自我的定位，微笑说：“家不会散，不论是您的儿子还是您的儿媳，个人寻找个人的价值，您为了这个家已经付出了那么多，您有权利追求自己的人生。”
四、
梅雨季节过去一月，路边康乃馨全部换成了崭新的葵花。
草丛中还混进了一只蒲公英，蓬着种子，风一吹，满天都是自由。
朋友圈最近多了一个喜欢晒照的“全家福头像”，路线似乎是一路向北，从杭州到北京，看消息，最近刚刚上了川藏线，下一站应该是西藏。
林老师在手机上给照片点了个赞。
女人，不论是年轻还是年长，果然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
编者按：《渡心人》为信洁老师创作的系列文章，一篇文章一个故事，文中的故事取材于现实生活，故事中的人物均为化名，并已征得本人同意。本文为《渡心人》系列第15篇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