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普的人文史观
写到历史深处,触到人文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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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经历过反抗包办婚姻、自由恋爱、革命战争,她也是人民的作家,时代的观察者。
大时代的狂风骤雨没有击垮她,就像她笔下的林道静一样,她也是一个富于反抗精神、追求真理的进步女性。但就是这样一位传奇的作家,一生大部分的时光都在孤独中挣扎。在情感的世界,尤其是家庭生活中,她总是那个不堪重负的逃离者,逃离家人,逃离爱……她的孤独就像一种宿命,从她母亲那里开始,经由她,又延续到了她的后代。
绝望的爱
有人说,家是爱开始的地方,无论走得多远,一回头就能望见。父母不和,又都不管自己的子女,她虽身为大小姐,境遇却连仆人都不如。生活无人照料,常受他人欺侮,又是父母的出气筒,这些都给她的情感生活造成很不好的影响,以致她日后亲情淡漠,感情多舛。杨沫说她永远忘不了那个深夜,睡梦中她被剧烈的疼痛弄醒,醒来发现,是母亲在用力拧她的小腿,而那张望向自己的脸,狰狞得让人发怵。在母亲一番不分青红皂白的惩罚,和没来由的兴师问罪后。小杨沫哭喊:“不是我干的。”原是一句本能的辩白,哪知母亲一听,暴跳如雷,抓起小杨沫的胳膊就咬……在她那本半自传的小说《青春之歌》中,女主林道静的后母——这个恶毒女人的形象,其原型就是杨沫的母亲。后母逼迫道静嫁给有权有势的胡局长,以改变林家家境,这一情节是杨沫的亲身经历。可以看出,杨沫对母爱的绝望已经到了何种地步——或许连后母也做不到如此狠心。按理说,如果一个人在童年有过这种缺爱的经历,那他日后在对待自己的后代时,可能会比平常人更想要保护孩子,给他充分的爱,从而避免自己的悲剧在孩子身上上演。然而,不知是不是命运的调侃,到杨沫做母亲的时候,这个不近人情的后母形象却出乎意料地被延承下来。身为杨沫的儿女,他们不仅没有得到那份本该有的温暖和爱,还和他们的母亲一样,饱受原生家庭的伤害。杨沫的小儿子老鬼(笔名)说:“母亲作为一个作家,是优秀的,但作为一个母亲,却有严重的欠缺。”他自述一辈子都不知道向父母撒娇是什么滋味,因为他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总是打骂和冷漠。杨沫有四个儿女,但她不亲孩子,不抱孩子,把这些舐犊常情视为“娇惯教育”。她对孩子一贯采取的态度就是粗暴、冷淡,那种护犊子的母性在她身上几乎没有。老鬼6岁时因“肠粘连”动了一次大手术,术后不久因为玩火,遭到杨沫一顿毒打。老鬼说,当时自己还缠着绷带,被母亲那么毒打,痛上加痛,让他的心灵受到极大的伤害。文革时期,杨沫怀疑大儿子偷拿了自己的存储,便像泼妇一样把儿子骂得里外不是人。而儿子只因说了一句气话:“杨沫同志,你别这样冤枉好人”,她就立即恼羞成怒,与大儿子断绝一切往来。在孩子需要母亲时,她也总是习惯性地冷漠处理,而当触及到她的利益时,她更是与孩子作对,甚至动不动就断绝关系。冷漠的父母,缺爱的孩子,代际的隔阂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愈演愈烈。知乎里有一个问题是:“原生家庭能把人逼成什么样子?”其中获赞最多的回答是:“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的样子。”杨沫的父亲是大学校长,为国家培育出许多金融人才,母亲则出生于书香门第,才貌双全,远近闻名。外人看起来天作之合、美满幸福的家庭,实际上却是夫妻反目、一地鸡毛。本该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千金大小姐,却说自己活像一个孤儿,没人疼没人爱,还总是被最亲的人欺负。所以杨沫从小就自卑、敏感,那种总是缺乏安全感的恐惧几乎陪伴了她一生。而杨沫的小儿子老鬼,虽然出身于高知家庭,仿佛一出生就拿到外人看来光鲜体面的好牌。然而在吐露心声时,他也多次说出“我不是母亲的宠儿”、“我恨他们”这类痛彻心扉的话。
“我在北京、珠海、香山有几个家,但却没有一个是我真正的家。我有不少朋友和亲人,但却感到异常的孤独——可怕的孤独。”
当儿子第一次亲吻她时,她触电般惊异,乃至双眼含泪。但她又不懂爱,总是用多疑的眼光打量着那些真正爱她的人。
所以她有时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寻寻觅觅,却又总是冷冷清清;有时又像一只盲目自卫的刺猬,竖起身上全部的刺,与所有人为敌。她不能自我保护,她的安全感来自外界,不安感也来自外界,这是她的不幸。
“除了姑姑和老家的亲戚,我不相信任何人,连亲生父母都这样冷酷自私,我还怎么相信外人?
对任何生人,我的第一反应是戒备,是警觉。
我信奉人性恶是四海皆准的真理。
遇见生人总往坏处想,不爱交际,从不主动跟人说话。在学校里,非常不合群……”
杨沫和老鬼无疑都是原生家庭的受害者,他们原本都拿到了人人艳羡的好牌。当命运蛮横地将“缺爱”涂鸦成他们生命的底色,他们的反抗,也可以说是顺从,就是把孤独活成自己的保护色。
这是你的人生
近几年关于原生家庭的讨论,热度不减,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些受原生家庭伤害的人们,逐渐发现自己就像如来佛手里的孙悟空,哪怕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还是飞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原生家庭,对孩子的情感世界,乃至整个精神世界,都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因为那是我们最初的自我建构,一砖一瓦都牵连着整个人生大厦的基础。从小缺爱的杨沫在父母设定的家庭模式中,体会到最初也是最深的痛苦,这是她的不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来佛的手掌心不是某个外在的强大对立物,而是人内心的执念。杨沫恨自己的父母,她逼自己去忘记过去,好像只要记忆消失,那些痛苦就不复存在了。但是,当一个人耿耿于怀那段过往,因为那里有他最初的挫败,可能会认为那就是悲剧的开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个倒下,后面数以万计也会是同样的下场。所以感觉自己无论如何逃离、挣扎,生活的种种不如意还是会过来提醒:你是个失败者,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杨沫的身上就总弥漫着这样一股自怨自艾的气味,她鄙视自己,恨自己,嘲笑自己,仿佛一个受尽命运摧残的人,只能无奈地发出哀叹。但是,这是她的人生,她忘了自己具备改变的力量和可能。
通过不断的思考和反思,我们得以不断优化和修正自己的人生,乃至教育自己的后代,影响周围的人。不再以主人的身份去经营自己的人生,不再提供给自己生长的力量,这就相当于将人生的自主权交出去了。不管是“随大流的干部”,还是“驯服听话的作家”,都是因为她把自我彻底丢掉了。她在日记里怨恨自己的软弱和虚伪,但她没有看到那个形象其实早就不是她自己了。相比杨沫,老鬼是幸运的,他在痛苦中淬炼出一个强大的体魄。
“母亲的冷漠也激发了我的奋斗意志。
没有别的依靠,只能自己救自己。
她疏远就疏远,我不哀求她。
她多红,也不拍她马屁。
她瞧不起我,我越发憋一口气,非要干出点事,来证明自己!
我锻炼身体,我磨砺意志,我犯了纪律不检查,我把憋在心中的话写成书,我一条路走到底……
无非是在表现自己的独立和力量。”
杨沫不懂爱,她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错误的感情里自我消耗,而把冷漠留给本该爱的人。而她的儿女们,尽管爱他们的母亲,也渴望母爱,但是面对母亲的设防和冷漠,他们又怎能不寒心呢?这些情感经历和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德莱塞笔下的嘉利有些相似之处。在追逐爱的旅途中,她们希望通过他人来修行自己,殊不知各人所求不同、立场不同,盲目在他人那里索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只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始终没有认清自我,也就没办法经营一段长久的感情。在人生的最后几年,杨沫遇到了她的最后一任丈夫——李蕴昌。他喜欢与家人亲近,对家庭很有责任感,年至古稀,仍会为了办孩子的事而四处奔走,也会在平常的日子里,帮孩子们打点些家事。他待人热心真诚,哪怕是在文革那样特殊的时期,也会为遭难的朋友提供援助。对杨沫,他既像热恋中的小伙,会为了爱人一时的好胃口,冒着炎炎夏日去找天福号的酱肉;又像一位细心的老父亲,无微不至地照料杨沫的生活,直到杨沫离世。俩人虽识于暮年,看起来却像一对恩爱了一辈子的老夫妻,颇有一种死生契阔的绵绵情意。
杨沫在老伴那里,不仅感受到了真正的夫妻之爱——一种不计功利的相濡以沫。而且在丈夫的影响下,她终于学会了怎么去爱身边的人。她开始给儿女们写信,她的日记和文章也不断提到儿女,字里行间是满满的关爱和挂念;当儿女遭遇不公对待时,她会打抱不平、力挺到底。曾经相互怨恨,甚至断绝关系的母子,到了此时,才终于母子一场。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当你学会去爱一个人的时候,也是你打破自我桎梏,通过爱,去获得新的转机、新的变化的时候。
通过爱,杨沫最终从孤独的宿命里走出来,她像新生儿一样重新拥抱世界。
在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她终于不再逃离,不再恐惧,她找回了自己,也找回了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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