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颙   悔过自新说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也者,禀天地之气以成身,即得天地之理以为性。此性之量,本与天地同其大;此性之灵,本与日月合其明。本至善无恶,至粹无瑕,人多为气质所蔽,情欲所牵,习俗所囿,时势所移,知诱物化,旋失厥初。渐剥渐蚀,迁流弗觉,以致卑鄙乖谬,甘心坠落于小人之归,甚至虽具人形,而其所为有不远于禽兽者。此岂性之罪也哉?然虽沦于小人禽兽之域,而其本性之与天地合德、日月合明者,固未始不廓然朗然而常在也。顾人自信不及,故轻弃之耳。辟如明镜蔽于尘垢,而光体未尝不在;又如宝珠陷于粪坑,而宝气未尝不存。诚能加刮磨洗剔之功,则垢尽秽去,光体宝气自尔如初矣,何尝有少损哉!
  世固有抱美质而不肯进修者,揆厥所由,往往多因一眚自弃。迨其后虽明见有善可迁,有义可徙,必且自矮曰:“吾业已如此矣,虽复修善,人谁我谅耶?”殊不知君子小人、人类禽兽之分,只在一转念间耳。苟向来所为是禽兽,从今一旦改图,即为人矣;向来所为是小人,从今一旦改图,即为君子矣。当此之际,不惟亲戚爱我,朋友敬我,一切人服我,即天地鬼神亦且怜我而佑我矣。然则自诿自弃者,殆亦未之思也。
  古今名儒倡道救世者非一:或以“主敬穷理”标宗,或以“先立乎大”标宗,或以“心之精神为圣”标宗,或以“自然”标宗,或以“复性”标宗,或以“致良知”标宗,或以“随处体认”标宗,或以“正修”标宗,或以“知止”标宗,或以“明德”标宗。虽各家宗旨不同,要之总不出“悔过自新”四字,总是开人以悔过自新的门路,但不曾揭出此四字,所以当时讲学,费许多辞说。愚谓不若直提“悔过自新”四字为说,庶当下便有依据,所谓“心不妄用,功不杂施,丹府一粒,点铁成金也”。
  或曰:“从上诸宗,皆辞旨精深,直趋圣域,且是以圣贤望人;今吾子此宗,辞旨粗浅,去道迂远,且似以有过待人,何不类之甚也?”愚曰:“不然。皎日所以失其照者,浮云蔽之也,云开则日莹矣。吾人所以不得至于圣者,有过累之也,过灭则德醇矣。以此优入圣域,不更直捷简易耶?”
  疑者曰:“六经、四书,卷帙浩繁,其中精义,难可殚述,‘悔过自新’宁足括其微奥也?”殊不知《易》著“风雷”之象,书垂“不吝”之文,诗歌“维新”之什,《春秋》微显阐幽,以至于《礼》之所以陶,《乐》之所以淑,孔曰“勿惮”,曾曰“其严”,《中庸》之“寡过”,孟氏之“集义”,无非欲人复其无过之体,而归于日新之路耳。正如《素问》、《青囊》,皆前圣已效之方,而傅之以救万世之病,非欲于病除之外,别有所增益也。曰:“经书垂训,实具修齐治平之理,岂专为一身一心,悔过自新而已乎?”愚谓:“天子能悔过自新,则君极建而天下以之平;诸侯能悔过自新,则侯度贞而国以之治;大夫能悔过自新,则臣道立而家以之齐;士庶人能悔过自新,则德业日隆而身以之修,又何弗包举统摄焉!”
  杀人须从咽喉处下刀,学问须从肯綮处着力。悔过自新,乃千圣进修要诀,人无志于做人则已,苟真实有志做人,须从此学则不差。
  天地间道理,有前圣偶见不及而后圣始拈出者,有贤人或见不及而庸人偶拈出者,但取其益身心,便修证,斯已耳。予固庸人也,懵弗知学,且孤苦颠顿,备历穷愁,于夙夜寐旦、苦搜精研中,忽见得此说,若可以安身立命,若可以自利利他,故敢揭之以公同志。倘以言出庸人而漫置之,是犹恶贫女之布而甘自冻者也。
  前辈云:“人生仕宦,大都不过三五十年,惟立身行道,千载不朽。”愚谓:“舍悔过自新,必不能立身,亦非所以行道,是在各人自察之耳。”
  今人不达福善祸淫之理,每略躬行而资冥福,动谓祈请醮谢,可以获福无量。殊不知天地所最爱者,修德之人也;鬼神所甚庇者,积善之家也。人苟能悔过于明,则明无人非;悔过于幽,则幽无鬼责。从此刮垢磨光,日新月盛,则必浩然于天壤之内,可以上答天心而祈天永命矣,又何福之不臻哉!
  吾之德性,欲图所以新之,此际机权,一毫不容旁贷。新与不新,自心自见,譬如饮水,冷暖自知。久之德充于内,光辉发于外,自有不可得而掩者矣。厥初用功,全在自己策励。
  性,吾自性也;德,吾自得也。我固有之也,曷言乎新?新者,复其故之谓也,辟如日之在天,夕而沉,朝而升,光体不增不损,今无异昨,故能常新。若于本体之外,欲有所增加以为新,是喜新好异者之为,而非圣人之所谓新矣。
  同志者苟留心此学,必须于起心动念处潜体密验。苟有一念未纯于理,即是过,即当悔而去之;苟有一息稍涉于懈,即非新,即当振而起之。若在未尝学问之人,亦必且先检身过,次检心过,悔其前非,断其后续,亦期至于无一念之不纯,无一息之稍懈而后已。盖人之所造,浅深不同,故其为过,亦巨细各异,搜而剔之,存乎其人于以诞登圣域,斯无难矣。
  众见之过,犹易惩艾;独处之过,最足障道。何者?过在隐伏,潜而未彰,人于此时最所易忽;且多容养爱护之意,以为鬼神不我觉也。岂知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舜跖人禽,于是乎判,故慎独要焉。
  几者,事之微,而吉凶之所由以肇端者也。《易》曰:“知几其神乎。”又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子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夫有不善未尝不知,故可与几也;知之未尝复行,故无祇(qí)悔也。吾侪欲悔过自新,当以颜氏为法。
  吾侪既留意此学,复悠悠忽忽,日复一日,与未学者同为驰逐,终不得力,故须静坐。静坐一着,乃古人下工之始基,是故程子见人静坐,便以为善学,何者?天地之理,不翕聚则不能发散;吾人之学,不静极则不能超悟。况过与善界在几微,非至精不能剖析,岂平日一向纷营者所可辨也。
  悔过自新,此为中材言之也,而即为上根言之也。上根之人,悟一切诸过皆起于一心,直下便铲却根源,故其为力也易;中材之人,用功积久,静极明生,亦成了手,但其为力也难。盖上根之人,顿悟顿修,名为解悟;中材之人,渐修渐悟,名为证悟。吾人但期于悟,无期于顿可矣。
  圣人之学,下学上达,其始不外动静云为日用平常之事,而其究则必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人苟有纤微之过,尚留方寸,则性必无由以尽;性既不能尽,则命亦无由以至,而其去圣功远矣。故必悔之又悔,新而又新,以至于尽性至命而后可。
  悔而又悔,以至于无过之可悔;新而又新,以极于日新之不已,庶几仰不愧天,俯不怍人;昼不愧影,夜不愧衾;在乾坤为肖子,在宇宙为完人;今日在名教为贤圣,将来在冥漠为神明,岂不快哉!
  昔人云:“尧舜而知其圣,非圣也,是则尧舜未尝自以为无过也;禹见囚下车而泣,是则禹未尝自以为无过也;汤改过不吝,以放桀为惭德,是则汤未尝自以为无过也;文王望道未见,武王儆几铭牖,周公破斧缺斨,孔子五十学《易》,是则文、武、周、孔并未尝自以为无过也。等而上之,阳愆阴伏,旱干水溢,即天地亦必且不见以为无过也。”然而两仪无心,即置勿论。至于诸圣,固各有其悔过自新之旨焉。但圣人之悔过处,及其自新处,与凡人自不同耳。盖必至于无一念之不纯于理,无一息之或间于私,而后为圣人之“悔过”,必至于“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而后为圣人之“自新”。夫卑之虽愚夫妇有可循,高之至于神圣不能外。此悔过自新之学所为括精粗、兼大小、该本末、彻终始而一以贯之者欤。
  横渠先生少喜谈兵,尝欲结党取洮西之地。康定中,闻范文正公仲淹为陕西帅,遂上书条陈兵务。仲淹异其气貌,又甚少,惜之,质责之曰:“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手《中庸》一编授焉,先生乃大感,归读之,遂翻然志于道。然未知所从入,溺于释、老者累年,后悟其非,始反求之《六经》。嘉祐初,至京师见程氏二先生,二先生于先生为外兄弟之子,卑属也,而学诣奥渊。先生与语道学之要,厌服之,因涣然信曰:“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于是尽弃异学,淳如也。
  上蔡先生少博洽,见程子于抉沟,从受学,语次举书史无遗失。程子曰:“贤记忆何多也?抑亦可谓玩物丧志矣。”先生惭,汗浃背,面发赤,因请为学之要。程子告以静坐。于是遂时时静坐,又作簿自记日用言动礼与非礼以自绳。其言曰:“克己,须从性偏难克处克将去。患恐惧,旦旦于危阶上习之;得善笔爱之,患长爱欲,书令坏乃已;患喜怒,日消除令尽而内自省。大患乃在矜,痛克之。”与程子别,一年来见,问所学,对曰:“惟去得一‘矜’字。”曰:“何谓也?”先生曰:“怀固蔽自欺之心,长虚骄自大之气,皆此之由。”程子喜而告人曰:“是子为切问近思之学者也。”
  晦庵先生初年学靡常师,出入于经传,泛滥于释、老。自云:“某年十五六时,留心于释,盖尝师其人、尊其道而笃好之。年二十四,始见延平李先生言及学禅。李先生只说‘不是’,某倒疑李先生理会此未得,再三质问。李先生为人简重,却不甚会说,只教看圣贤言语。某遂将那禅来权倚阁起,意中道禅亦自在,且将圣人书来读。读来读去,一日复一日,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却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xià)漏百出。自此悔悟力改,无复向来病痛矣。”
  草庐先生(吴澄)五岁,日诵数千言,夜读书达旦。母忧其劳过,节膏火调适之。先生伺母寝,辄篝灯诵习,遂博通经传。行省掾(yuàn)元明善以文学自负,问经传奥义,服之,太息曰:“与吴先生言,如探渊海,不可测也。”所著《易》、《春秋》,尽破传注穿凿,以发其蕴,精明简切。而《礼纂言》,于礼学为尤切。晚岁颇悔悟,遂专以尊德性为主,作《学基》、《学统》二篇,使人知为学之本。其言曰:“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为人,以此德性也。然自圣传不嗣,士学靡宗。汉唐千余年间,董、韩二子,依稀数语近之,而原本竟昧昧也。逮夫周程张邵兴,始能上通孟氏而为一。程氏四传而至朱,文义之精密,又孟氏以来所未有者,其学徒往往滞于此而溺其心。夫既以世儒记诵词章为俗学矣,而其为学亦未离乎言语文字之末,此则嘉定以后,朱门末学之敝,而未有能救之者也。夫所贵乎圣人之学,以能全天之所以与我者尔。天之与我,德性是也,是为仁义礼智之根株,是为形质血气之主宰。舍此而他求,虽行如司马文正,才如诸葛武侯,亦不免于行不着、习不察,况止于训诂之精,讲说之密,如北溪之陈,双峰之饶,于记诵词章之学,相去何能以寸哉!圣学大明于宋,而踵其后者乃如此,可叹已!澄也钻研于文义,毫分缕析,每以陈为未精,饶为未密也,堕此科臼中垂四十年,而始觉其非。自今以往,一日之内子而亥,一月之内朔而晦,一岁之内春而冬,常见吾德性之昭昭,如天之运转,如日月之往来,不使有须臾之间断,则于尊之之道,殆庶几乎!”
  敬轩先生(薛文清)初欲以诗文鸣世,后从魏、范二公讲周程张朱诸书,叹曰:“此道学正脉也。”遂焚所作诗赋,专心于是,至忘寝食。尝曰:“吾奋然欲造其极而未能者,其病安在?得非旧习有未尽去乎?旧习最害事,吾欲进彼则止吾之进;吾欲新彼则旧吾之新。甚可恶,当刮绝之。”又曰:“一毫省察不至,即处事失宜,而悔吝随之,不可不慎。”
  近溪先生年十五从新城张洵水学,洵水每谓:“人须力追古人,不当埋没于举业,自弃厥身。”于是一意以正学自任。一日,诵《敬轩语录》云:“万起万灭之私,乱吾心久矣,当一切决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体。”遂焚香叩首,矢心力行,数月而体未复。壬辰,闭关临田寺,几上置镜与盂水,对之令心与水镜无二。久之成疾,父忧之,授以《传习录》一编。循其言求之,病渐愈。庚子,入省赴大会,见颜山农,自述遘危病,生死得失,能不动心。山农不许,曰:“是制欲,非体仁也。”先生曰:“非制欲安能体仁?”山农曰:“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知皆扩而充之,如火之始然,泉之始达,如此体仁,何等直截。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勿妄疑天性之息也。”先生是时如大梦得醒,遂于稠人中稽首师事焉。后忽遘重病,倚榻而坐,梦一翁来言曰:“君身病康矣,心病则未也。”先生不应。翁曰:“君自有生以来,遇触而气不动,当倦而目不瞑,扰攘而气不分,梦寐而境不昏,此君心痼也。”先生愕然,曰:“随物感通,原无定执,君以宿生操持太甚,遂成结习。君今漫喜无病,不悟天体渐失,岂惟心病,而身亦随之矣。”先生大惊,伏地叩谢,汗下如雨,从是执念渐消。
  阳明先生之学凡三变,其为教也亦三变。少之时,驰骋于词章,已而出入二氏,继乃居夷处困,豁然有得于圣贤之旨,是三变而至道也。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江右以来,始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变也。
  南瑞泉大吉守绍兴时,从学阳明先生,时时请益焉。尝曰:“大吉临政多过,先生何无一言?”阳明曰:“何过?”瑞泉历数其事,阳明曰:“吾言之矣。”瑞泉曰:“何言?”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自知之。”阳明曰:“良知却是我言?”瑞泉笑谢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加密,来告曰:“与其过后悔改,不若预言无犯为佳也。”阳明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瑞泉笑别而去。居数日,复自数过益密,曰:“身过可免,心过奈何?”阳明曰:“昔镜未开,可得藏垢;今镜明矣,一点之落,自难住脚。此正入圣之机也,勉之!”瑞泉拜谢,由是得学问致力肯綮处。
  董萝石澐,年六十有八矣,以能诗闻江湖间。与其乡之业诗者十数辈为诗社,旦夕吟咏,至废寝食,遗生业,以为是天下之至乐也。己游会稽,闻王阳明讲学山中,以杖肩其瓢笠诗卷访之。入门长揖,踞上坐。阳明异其气貌,且年老矣,礼敬之。又询知其董萝石也,与之语,连日夜。萝石退谓何秦曰:“吾闻夫子‘良知’之说,而忽若大寐之得醒,然后知吾向之所为,日夜弊精劳力者,其与世之营营利禄之徒,特清浊之分,而其间不能以寸也。幸哉,吾非至于夫子之门,则几于虚此生矣,吾将北面夫子而终身焉,得无以既老而有所不可乎?”秦起拜贺曰:“先生之年则老矣,先生之志何壮哉!”入以请于阳明,阳明喟然叹曰:“有是哉!吾未或见此翁也。虽然齿长于我矣,师友一也。苟吾言之见信,奚必北面而后为礼乎?”萝石闻之曰:“夫子殆以予诚之未积欤?”辞归两月,弃其瓢笠,持一缣(jiān)而来,谓秦曰:“此吾老妻之所织也,吾之诚积,若兹缕矣,夫子其许我乎?”秦入以请,阳明子曰:“有是哉!吾未或见此翁也。今之后生晚进,苟知执笔为文辞,稍记习训诂,则已侈然自大,不复知有从师学问之事;间有或从师问学者,则哄然共非笑,指斥若怪物。翁以能诗训后进,从之游者遍江湖,盖居然先辈矣。一旦闻予言,而弃去其数十年之成业如敝屣,遂求北面而屈礼焉,非天下大勇,其孰能与于此?则如萝石固吾之师也,而吾岂足以师萝石乎!”萝石曰:“甚哉!夫子之拒我也!吾不能以俟请矣。”入而强纳拜焉。自是日有闻益,充然有得,欣然乐而忘归也。其乡党之子弟亲友,与其平日之为社者,或笑而非之,或为诗而招之返,且曰:“翁老矣,何自苦若是耶!”萝石笑曰:“吾方幸逃于苦海,方知悯若之自苦,而乃以吾为苦耶!去矣,吾将从吾之所好。”
  杨庭显少精悍,视天下事无不可为者。居常自视无过,视人则有过。一日,自念曰:“岂其人则有过,而吾独无过?殆未之思也!”思之,遂知所过;旋又知二三,已而纷然,乃大恐,痛惩力改。读书听言必自省,每见过内讼不置,即梦寐中怨艾深切,至于感泣。念虑智识之差,毫无自恕。嘉言善行,不旷耳目,书之盈室,着之累帙。尝曰:“如有樵童牧子谓余曰‘吾诲汝’,我亦当敬听之。”其自刻责者,类非形见,独发明以示戒,检身严而安所止,取善博而知所择。人患忿懥,则容物若虚;人患吝啬,则捐财若无。或叹其不可及,庭显曰:“昔甚不然,吾改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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